圖騰理論於20世紀初進入中國學術界,引發了壹波研究熱潮。李宣波的《古史新探索》用圖騰觀念重新詮釋古史傳說。岑的《圖騰藝術史》從圖騰崇拜開始關註藝術的發展。這在當時是令人耳目壹新的作品。20世紀80年代,當文學美學中的圖騰批評被引入中國時,也得到了積極的回應。鄭的圖騰美學與現代人和何的中國圖騰文化都是暫時的選擇。但這壹次,學術界對圖騰的熱情很快歸於沈寂。因為缺乏理論成果,終究難以為繼。
首先,狼來了
就在中國圖騰批評在學術道路上艱難跋涉的時候,流行歌手齊秦的壹首《我是來自北方的狼》紅遍全國。可以說是第壹次“狼來了”。這首歌對於當時經歷過的人來說並不陌生。人可以是狼,這類歌詞背後潛伏的古老信仰的跡象,只被視為藝術語言的具象修辭,遠未被認定為圖騰。盡管如此,“北方狼”仍然出現在流行話語中。《金鹿原:狼旅》與敵對的堅冰之間的隔閡終於被打破,這讓人們想起了環境中越來越稀有的狼。
狼題材在當代創作中的再現,是賈平凹的小說《懷念狼》。雖然出自某個著名的文學人物之口,並不是很通俗,但卻充當了“引子”的角色,說明“懷舊”已經從個體蔓延到了集體:“狼來了”。2004-2005年的國內圖書市場,最響亮的稱號是《狼圖騰》。第壹次印了5萬冊,然後不斷重印。如果算上街頭巷尾層出不窮的盜版書和改版書,妳也說不清這部小說壹直發行了幾百萬冊。出版社爭相效仿,推出《狼路》《狼性管理規則》等新書,也預示著狗年的新動向。據中國讀書報報道,由《狼圖騰》引發的關於“狼性精神”的爭論已經在社會各界展開。這本書繼續在主要書籍排行榜上名列前茅,許多老師和家長都希望學生和孩子們也能閱讀這本書。為了消除書中因討論價值觀、民族文明等深刻問題而造成的閱讀障礙,讓更多的年輕讀者領略“狼道”精神,出版社與作者特別打造了《狼圖騰·小狼與小狼》兒童版。
小說本來是虛構的故事,但《狼圖騰》有意識地承擔了重要的學術功能。作者給的筆名“蔣蓉”本身就是顛覆性的,不細心的讀者往往忽略了這個名字的文化政治內涵。對比幾年前壹位苗族將軍寫的《我的祖先是蚩尤》這個標題,很明顯他的意圖是以壹種邊緣化的立場挑戰中華文明中根深蒂固的中原觀。小說出版的策劃人安伯順毫不猶豫地想出了壹個聳人聽聞的標題——“我們是龍的傳人還是狼的傳人?”顯然,這部小說把文學寫作變成了文化歷史的專門考證。
狼圖騰考察的結論很明確:中華龍圖騰是由草原狼圖騰演變而來的。在狼圖騰和龍圖騰之間,還有壹個饕餮圖騰的階段(《狼圖騰》第407頁)。聽起來很有道理,但沒有深入調查研究的普通讀者顯然無法判斷其現實性。我們的祖先普遍崇拜狼嗎?
小說結尾的最後幾行充滿了悲傷:“狼已成為歷史,草原已成為回憶,遊牧文明徹底終結。”這樣的頌詞修辭很容易讓讀者聯想到最後壹個莫西幹或最後壹個匈奴這樣的名字,必然引發對生態環境的反思。看完壹本書後附上的數萬字的“講座與對話”,不難體會到作者為中華文明重新尋找文化認同的苦心。順著作者的思路,很多人認可了書中的觀點:以龍為代表的封建精神壓制了民族的生命,只有恢復狼的精神,民族才能騰飛。
這種集體認同可能是大量宣揚“狼性”或“狼性之道”的跟風出版物能夠有市場的重要原因。可惜學術界對《狼圖騰》的態度似乎主要是沈默。壹部小說的超人氣已經演變成壹種文化現象。隨著小說英文版權的出售,654.38+0萬元的電影改編權高價,以及好萊塢著名導演的推動,壹場重新認識中國圖騰的媒體風暴即將來臨。這不能不引起學術界、知識界、教育界的重視,在學術上嚴肅對待狼圖騰理論,避免虛構造成的理解誤導。
中國文化的圖騰祖先真的是狼嗎?
2.狼圖騰還是熊圖騰?
如果要在中國多民族文化融合的過程中尋找壹種共同的崇拜,龍無疑是首屈壹指的。但眾所周知,龍並不是真正的動物。龍作為古代神話想象出來的虛構生物,自然有其神奇形象的來源和基礎。最近中國北方的考古發現表明,龍確實來源於真實的動物。這些動物原型包括豬、鹿和熊。其中,熊作為偶像出現在5500年前的牛河梁女神廟,格外引人註目。而且好像是和神話傳說中的中華民族始祖黃帝有直接關系的熊。參照北方薩滿教傳承中關於熊的儀式、信仰和觀念,可以說,熊圖騰存在的依據顯然比狼圖騰要充分得多,也久遠得多。
《狼圖騰》這本書引用了很多歷史書籍和學術著作來證明狼是如何被崇拜的。但那些說法都是文字記錄。它的時代不會早於文字使用之前。為了證明龍圖騰起源於狼圖騰,我們必須探究史前文化,求助於非語言的實物資料:要麽來自考古發現,要麽來自傳世藏品,等等。蒙古草原史前文化中,以赤峰為代表的紅山文化最為突出。是8000年到4000年前從興隆窪文化延伸到夏家店文化長達4000年的玉文化。現在如果要考察北方草原生態中史前人的圖騰,那就是紅山文化的玉。從現存的紅山玉造型來看,可以說狼的形象並不多見。至少目前,紅山文化已經正式出版的書籍中,幾乎沒有任何描述。玉雕的熊形象比較常見。姜戎對內蒙古三星級塔拉玉龍的解釋是狼頭龍,缺乏堅實的依據。
2006年4月,筆者與北京大學東方學院陳剛龍教授、赤峰學院院長德力格爾教授、赤峰學院紅山文化國際研究中心副主任徐子峰教授壹起,對內蒙古東部、遼西紅山文化區進行了考察,並從考古遺址和齊賢博物館、文物部門收集了相關考古資料。初步分析表明,熊作為中國北方史前圖騰的壹條主線,已經清晰呈現。
第三,熊圖騰與史前女神的對應
從整個歐亞大陸來看,考古學家在石器時代造型藝術中發現的眾多動物形象中,熊有著特殊的地位。熊、青蛙、貓頭鷹等動物都是以復活女神的化身出現,而不僅僅是代表動物本身。換句話說,史前人類所崇拜的動物神往往不是純粹的自然崇拜。就熊而言,它們在史前信仰中的基本神是重生和復活之神。在文明史上,熊女神的各種形態依然清晰可見。比如古希臘的女神阿耳忒彌斯節,壹個女祭司穿著黃袍,扮演女神阿耳忒彌斯為熊。中國的民間舞蹈儺儀也有類似的情況:披著熊皮跳舞的師傅冒充熊神。
從進化的角度來看,數百萬年來,熊壹直是猿人狩獵活動的重要目標之壹。人對熊的認識和熟悉,可以說是非常非常長。大約50萬年前,人類大量捕食熊、野豬等物種。把熊作為宗教崇拜的對象,也是我們至今所能看到的人類最初宗教活動的證據。生活在10萬至4萬年前的尼安德特人洞穴中,考古學家發現,在壹個由石頭制成的圓形祭壇的中央,有壹個熊的頭骨。這壹場景極大地刺激了宗教歷史起源的研究。
熊在北方地區獨特的季節性活動規律,尤其是其冬眠的習性,更容易給原始人壹種能死而復生的印象,因此成為史前信仰中代表生死互變觀念的神奇標本和被崇拜的神秘聖物,這也使其成為圖騰觀念的首選物種之壹。
從世界範圍來看,熊圖騰分布廣泛,起源古老,相對集中分布在歐亞大陸北部和北美地區。熊圖騰的傳播對這壹廣大地區不同民族的文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如美洲印第安人和日本阿伊努人的熊祭祀儀式;朝鮮和中國鄂倫春族、赫哲族、蒙古族的熊祖先神話。中國史前紅山玉器中出現神話生物“雄龍”絕非偶然。
近20年來的史前考古發現表明,中國北方新石器文化形成了將人工制造的熊作為神來供奉的悠久傳統。當時人們用石頭、玉石、蚌殼、泥塑等各種材料制作熊偶像。更值得註意的是,從8000年前的興隆窪文化,到5500年前的紅山文化,再到4000多年前的小河沿文化,熊神像似乎都是以人形作為女神形象的象征出現的。下面以這三件文物的偶像為例:
例1:林西縣博物館的石雕臥獸,距今7500年,屬於新石器時代興隆窪文化。雕出來的動物是紅色凝灰巖,質地稍松,外面有壹層灰白色的土。從表面上看,它給人的印象是豬又像壹只熊,這與紅山文化中看到的類似哺乳動物是壹樣的。很難確定它是豬還是熊(余建設:紅山玉,方圓出版社,2004年)。經過仔細的調查分析,可以看出它與熊的特征更為相似,有三點證明:壹、猛獸在表演中並不突出四肢,而是刻意在背上雕出清晰的脊椎關節,讓人想起北方獵熊人保留熊骨的風葬法。比如中國的鄂溫克族神話“熊葬儀式起源”,就對這種重視熊骨的現象做出了獨特的解釋。根據神話,熊向天堂提出了壹個請求:“人們吃我是可以的,但他們不能到處扔熊的骨頭。”上帝同意了。所以鄂溫克族對熊進行風葬(黃仁元:通古斯-滿族神話研究)。這種以骨骼為再生基礎的觀念,是史前人類由來已久的生命觀的體現,可以追溯到舊石器時代。其次,石獸的身體下面隱約刻著爪子,而不是蹄子。如《紅山玉》壹書,載有石獸圖,解釋說:“獸腹底部隱約可見臥爪。”我們知道豬或者野豬只有蹄子,沒有爪子,所以這個細節也暗示了動物下面熊爪的存在。第三,動物頭上耳朵的形狀明顯是熊的小耳朵,而不是豬的大耳朵。
例2:赤峰博物館雕刻的文蛤和熊雕像。4870年,赤峰市翁牛特旗解放營子鎮出土的蛤蟆山,屬於新石器時代晚期的小河巖文化(緊接紅山文化之後的這壹帶原始遺存)。其形制外觀清晰無爭議,故名“熊形蚌飾”。用於雕刻這個熊娃娃的材料有利於貽貝殼的長期保存,不會腐爛。同時還發現了壹個用蛤蜊雕刻的人形神像。這再次呈現了熊神與人形女神對應存在的關聯模式。
第三個例子是20世紀80年代紅山文化中轟動壹時的祭祀遺址——遼寧省建平縣牛河梁女神廟的發現。屬於新石器時代中期,距今約5500年。除了女神的泥塑,廟裏還發現了壹只真熊的下頜骨和熊頭下部的泥塑。這壹考古發現充分說明,熊在史前寺廟中被紅山先民作為神來特別禮遇!也再次證明了女神崇拜和熊崇拜的統壹性和對應性。
綜上所述,在赤峰地區方圓200多平方公裏的新石器時代文化中,發現了三次人工創造的熊偶像,幾乎每次都出現了與女神形象相對應的熊形象。這清楚地表明了中國北方史前女神崇拜與北美、西伯利亞、北海道和韓國的動物圖騰熊神崇拜之間的文化聯系。這種聯系與歐亞大陸西端的石器時代熊女神崇拜形成了跨文化的呼應和對比,值得考古學家、宗教學者、民俗學者和神話學者的關註。
熊女神的偶像崇拜人型與熊型的對應,在內蒙古赤峰形成了千百年來深厚的傳統。內蒙古南部與河北、陜西、山西北部相連,是傳說中黃帝與顏地戰爭發生的地方(涿鹿縣位於河北北部,離內蒙古東南部不遠,地名是對那場史前戰爭的紀念)。從伏羲、黃帝等遠古祖先的名字都有“熊”字這壹現象來看,中國有文字記載的歷史在開宗明義之前延續了幾千年的女神和熊圖騰的傳統,聖王和祖先名字中的“熊”符號只是對遙遠古代的模糊回憶。借助20世紀後期的主要考古發現材料,我們可以從壹個新的高度重新審視中國文字文明開始後的熊圖騰、熊崇拜、熊占蔔、熊禁忌等現象,找回失落已久的古文化層。
第四,熊龍學說與歐亞大陸的熊始祖神話。
歐亞熊始祖神話故事的核心是確認我們人類的祖先與熊有直接關系。作為族群認同和文化認同的憑證,熊始祖神話不僅僅是壹個可以講述和欣賞的文學故事,更具有現實的社會建構和整合功能。丹根神話與韓國文化認同,黃帝神話與中國人認同,背後都潛伏著同樣的熊神祖信仰。
龍是中國最早的圖騰動物,在遺傳意義上與熊有直接關系。紅山文化中女神廟的發現,給龍的起源研究帶來了新的局面。解讀女神廟出土的熊和泥塑的寓意,提出從熊女神崇拜到熊龍的線索,可以揭示出後世宗法中原文明中失落的女神神話傳統。豬龍、熊龍、鹿龍等新假說都是基於出土的玉像。這意味著,以往局限於文字訓詁和文字刻板印象的龍的起源問題,因為考古視角的出現而發生了改變。牛河梁女神廟下的積石墓出土了壹對玉龍。起初,他們被視為“豬玀”。後來,孫首道、郭大順等考古學家改變了看法,提出了“熊龍”說。理由是:“這種龍的頭形、口鼻形、眼形,特別是有耳朵沒有鬃毛的,都不是豬的特征,而它們的短耳朵、圓眼睛,卻和熊的某些特征相似。這正符合神女廟的泥龍和熊的特點。”(郭大順:《龍出遼河源》,百花文藝出版社,2001)與雙熊龍相對應,牛河梁十六號遺址積石墓也出土了壹件雙熊頭三孔玉器。考古學家金巴塔斯認為,有兩個頭或兩對頭的動物是母神生殖功能的象征。這樣,墓中作為陪葬器皿的玉熊和廟中作為女神的泥熊相互照應,成為母神功能的不同體現。女神廟裏的女神頭像已被考古學家指出是“紅山人的祖先,也就是中華民族的祖先”(蘇·)。結合北方至今流傳的熊始祖神話,以及上古時期楚王都以熊命名的事實,熊龍玉像象征背後的寓意是“龍的傳人”的重要組成部分應該是“熊的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