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斯科特是耶魯大學的政治學家。他在《反糧》壹書中,詳細描述了文字與國家的聯系。他的目標是推翻人們以前對文明進程的認識。在這本書裏,他用大量的考古發現證明,早在最早的國家誕生之前,美索不達米亞和中國就有大量的定居者和谷物農業。這些社會活動是統治者、統治階級和社會精英根據自己的利益選擇的。精英們不搞農業生產,也不幹農活,但他們會編造壹整套敘事,把這些成就歸功於自己。在這本書中,斯科特通過政治反敘事顛覆了以往的觀點,指出精英並不是社會進步的動力。相反,他相信不再被統治時,人民的生活會更好。
在司各特的反敘事系統中,文字扮演著反派的角色。因為在他看來,文字是權力統治的工具,是文字讓被統治者成為被統治者。斯科特寫道:“國家是壹臺記錄、登記和衡量的機器。”它也是壹臺需要列清單、收稅、決定糧食配額、組建軍隊、寫規則的強制機器。“最初的國家和最初的書面語言之間的巧合,”他寫道,“會讓我們得出壹個粗略的功能主義結論:是未來的創始人發明了參照法,因為這對於治理國家非常重要。”斯科特認為,如果沒有書面語言,那麽就沒有國家——如果沒有國家,就沒有書面語言。他似乎認為任何與書寫文字相關的人類活動——神話、史詩、情書、文章、對文明史的重新評價——都是官僚文件的副產品。
與常識相反
然而,在我看來(指本文作者、馬克斯·普朗克研究所心理語言學家邁克爾·埃拉德),證據顯示的恰恰相反。我是裸文支持者。當全世界都在向視頻傾斜的時候,我還是壹個死忠的文藝青年——我幾乎不看電視。現在這個特點總讓別人覺得我是個老學究。每個星期,似乎都有各種各樣的消息表明書面文字的未來很黯淡,無論是因為AI和語音命令控制的信息接口的不斷發展,還是因為人們認為顏文字將成為全世界通用的書寫系統。所以,讀完司各特的書,我想對書中的這種邏輯提出壹些質疑:如果書面文字是計數的產物,使有權勢的人能夠繼續控制權力,那麽讓我們釋放自我,回到最初的狀態。
畢竟,誰需要寫作呢?如果用軍方來類比,那麽寫出來的文字可能是軍方像核武器壹樣專門研制的;也有可能和火藥壹樣,早就被發現了,只是後來被當作武器使用。因為壹開始煉金術士想提煉的是能讓人長生不老的仙丹,卻在不經意間發明了火藥。直到幾百年後,火藥才成為武器。所以,現在的問題是:在國家演變的每壹個階段,統治精英會不會重新創造壹套書寫文字,讓它們成為國家的產物?還是說,書面語本來就包含了壹些長期存在的常用參考方法,但在國家出現後,書面語系統被進壹步擴展,以適應國家和復雜社會的需要?
證據表明,文字比核武器更接近火藥。壹方面,據我們所知,在最早出現文字的四個原始國家中,壹開始並沒有完善的記錄功能,而是逐漸演變成現在的樣子——也就是說,文字起源於壹些原始文字,而原始文字又起源於之前的原始文字,所以我認為文字是發明創造壹層層積累的產物。起初,人類發明了壹些圖畫:在表面畫壹個永久的標記來指代某種意義。至少在10萬年前,人類就開始這樣做了——那個時候,官僚機構還沒有出現,也沒有賦予人類權力。之後,人類發明了壹個符號:讓我們把這個符號畫得不同於所有其他符號,並賦予它壹個我們都認同的意義。長期以來,人類都是這樣做的。然後出現了壹個具有語言學意義的發明:人類意識到每個圖像符號都可以被賦予壹個聲音、音節和單詞。這項發明根植於以往的發明,最終通過破舊立新實現。最後,這組符號還有更多的作用:讓我們用這組符號列出囚犯的名單,或者起草壹份雇傭某人餵養他們的合同,或者給遠方的領導寫壹封信。正是煉金術士采取的這種壹步壹步的行動,最終產生了書寫用的火藥。
當妳壹層壹層地探究這些發明時,妳會發現,在早期的美索不達米亞,並沒有明顯的政治功能。倫敦大學學院的考古學家大衛·文格羅在他的書《是什麽造就了文明?這個觀點是在《什麽造就了文明》中提出的。翁魯認為,在該地區楔形文字出現後的300-400年間(公元前3300 -2900年),楔形文字只有記賬的功能,當時是用來管理寺廟工廠的。“在我看來,文字幾乎沒有國家功能(比如朝代碑,以及賦稅、祭祀、政治事件的書寫)。直到初代階段,文字才開始具有這些功能。”他告訴我的。
這對“統治假說”的打擊比看起來更大,因為在美索不達米亞,書寫的前身,也就是計數,並不需要依靠國家來發展。20世紀60年代,考古學家丹尼斯·施曼特-貝薩拉特開始研究粘土標記。人類在中東的考古遺址中發現了數以千計的這種粘土標記,包括圓柱形、金字塔形、圓盤形和球形,但沒有人能解釋這些標記是什麽。這些標記出現在公元前8000年前的新石器時代的考古遺址中,比美索不達米亞的第壹個國家要早得多。20世紀90年代,我在奧斯汀的德克薩斯大學和Schmandt Bassett壹起做研究。她認為這些標記可以追溯到1萬年前。在她看來,這些標記代表壹些物品:壹個圓錐代表壹個單位的谷物,壹個鉆石代表壹個單位的蜂蜜等等。起初,這些指代貨物和物品的標記被分組存放,其中壹種存放方法是將其密封在空心泥球中。但是,這種儲存方式的壹個明顯缺陷是,人們無法檢查封閉的泥球裏有什麽。因此,為了克服這壹缺陷,早期的會計師將這些標記壓在柔軟潮濕的泥球表面,以識別泥球內部是什麽。公元前4000年,人們意識到這種壓痕使得泥球沒有存在的必要——我們只需直接將壓痕壓在泥球的泥土上。或者,更好的方法是簡單地創建壹個書寫符號來表示標記。因此,人們采取了更抽象的步驟來完成整個過程:創造書寫符號來記錄語音和單詞含義。
至少對於美索不達米亞來說,這個證據的含義是非常清楚的。在楔形文字發明之前的三千年裏,早期的國家並不會書寫文字,而是依靠標記系統來計數。而且,標記不能只在擁有國家的條件下發展——它們比國家早出現2000年。所以我們現在知道,計數的出現先於復雜的經濟組織的出現,文字的出現先於政治功能的出現。這兩個分論點都削弱了書面文字與國家相關的觀點。
粘土標記
在其他文字發展的地方,“統治假說”也缺乏有力的證據。例如,在中國,最早的文字可以追溯到公元前1320年刻在骨頭和烏龜背上的占蔔文字。這些甲骨文刻有姓名、日期、祭祀對象等信息。但目前考古學家並未發現相關證據,顯示同壹時期是否存在統治、宣傳或文學性質的文字。而且,考古學家也不知道甲骨文之前的文字是什麽。但是甲骨文的形制和刻制說明當時的社會已經出現了壹個比較完善的有能力的階層。這也說明當時已經出現了壹個復雜的社會。但是這個社會是文字統治的嗎?沒有證據證明這壹點。
美索不達米亞的書面語言進壹步質疑了這壹點。最明顯的例子是瑪雅和紮波泰克文字,分別可以追溯到公元前300年和公元前600年。所有現存的美索不達米亞文字都刻在石頭或墻上;寫在棕櫚葉等其他材料上的文字已經被西班牙統治者遺失或毀壞。目前已有的證據表明,在文字出現之前,這裏就有圖畫痕跡。這些早期著作涉及領袖、統治者、被俘俘虜、征服等相關事件和人物,但這些著作不涉及經濟或國家統治。
我們壹再看到的是,文字更像火藥,而不是核武器。在最早出現文字的四個古代國家中,要麽沒有證據,要麽所有的證據都表明,在國家統治的需要之前就出現了原始文字。即使在美索不達米亞,在用楔形文字計數數百年後,人類才開始使用書面文字來達到政治目的。在美索不達米亞,我們可以簡單地說是計數器發明了文字。在這方面,文字確實來自計數。但是,與櫃臺相比,寺廟裏的神職人員做出了更大的貢獻。“神職人員發明了文字”是我能接受的簡化觀點——這種觀點認為文字是聯系超自然世界的工具。神職人員用文字記錄靈魂的漂移,觀察上帝的旨意。
流行的“統治假說”也遭到了其他學者的反對。斯蒂芬·休斯頓是在布朗大學工作的人類學家。在第壹次寫作的後記中,他總結說,盡管統治假說很有誘惑力,但它“仍然是假設的”。休斯頓最近給我發了壹封郵件。他寫道,雖然那本書出版已經14年了,但事情並沒有改變,尤其是對於美索不達米亞。“我們能看到的最早的文字都是關於國王、神、儀式和雕像的。我們似乎有理由相信,有壹些文字講述了早期墨西哥殖民地出現的地籍(記錄土地及其所有者)等等的故事。然而,我們沒有直接證據證明這壹點。”
同時,還有壹些其他的人類學家,他們更仔細地觀察只有文字而沒有國家出現的歷史例子,以及只有國家而沒有文字出現的歷史例子。皮爾斯·凱利是壹位語言人類學家,在慕尼黑馬克斯·普朗克人類進化史研究所工作。他認為夏威夷的古代國家從未使用過文字,而壹些“小型非國家社會”使用過文字。事實上,在地球的不同角落,在歷史的長河中,我們會發現,書寫文字的發明者發明了字母和音節來反抗國家統治。
凱利研究了東南亞和西非的宗教政治運動。在這些地方,有魅力的領袖往往在超自然神靈的啟發下發明了文字。凱利指出,自19的20世紀40年代以來,至少有9套書寫文字在東南亞被重新創造,其中大部分是由不識字且生活在高地的人創造的。這些人的生命受到強大國家的威脅,因此他們需要“引入另壹套文字作為抵抗策略,以促進新運動的發展,賦予其支持者合法性,讓邊緣化的語言為人們所見。”
我最喜歡的壹個例子是壹種叫做苗文的書寫系統。這種文字是在20世紀50年代末由壹位生活在越南高山上的苗族農民發明的。他的名字叫楊。這壹事件之所以引人註目,不僅因為楊是文盲,還因為他四次修改了他的書寫系統,而且每壹個版本在語言學上都比前壹個版本更復雜(威廉·A·斯馬利、嘉誇·萬和格尼亞·伊·楊在精彩的《書寫之母》壹書中詳細描述了這壹點)。楊並不是在國家出現的背景下發明這種文字體系的,他本人也不是特權階層。他的謀生之道是在山上編織捕捉松鼠的籃子和種植水稻。他的追隨者相信楊的書寫系統是由兩個神秘的天使從天上傳授的。在此之前,沒有人能讀寫這種書寫系統。直到後來楊把這種書寫系統傳授給他人,人們才逐漸學會了這種書寫系統。
正如楊的例子所表明的,壹個書寫系統的語音成就並不是唯壹值得壹提的東西。法國人類學家皮埃爾·德勒·阿奇研究了許多文化中的書寫發明。他把文字分為“限制”和“非限制”兩種形式。“無限制”的書寫形式包括拉丁字母書寫。拉丁字母發音靈活,功能多樣。當我們用英語和法語等語言交流時,就會用到這個信息工具。“受限”書面語我們可能不是那麽熟悉,它只能指口語中的壹小部分,只被少數人使用。在“限制”書寫的文字中,有壹個例子:畫在毯子上的拉科塔人的歷史。這幅畫是拉科塔戰士斯威夫特·狗畫的。這幅圖是“冬數”之壹,指的是在水牛皮上記錄歷史的圖畫。目前世界上大約有100個“冬數”,這張圖就是其中之壹。這些畫的畫家通常是男性。他們會為重要事件繪制標誌性符號,但這些符號並不完全相同。再比如奧爾梅克文明石碑上的文字。20世紀90年代末,人們在墨西哥發現了壹塊刻有62個符號的蛇形石碑。這塊石碑可以追溯到公元前900年。這是西半球最古老的書面語言,但人們還沒有破譯它。
拯救苗語字音表
這種文字類似於薩滿書寫系統,“由宗教專家創造,有嚴格的限制和神諭功能,”壹個歷史學家團隊在2016的《科學》雜誌上寫道。面對面交流和口頭語言中經常使用“受限”的書面形式。皮埃爾提到,這種書寫形式存在於北美(奧吉布瓦人、拉科塔人、納瓦霍人、庫納人)、南美(如印加人和蓋丘亞人)、亞洲(中國的納西人和加裏曼丹島的大雅人)的許多土著文化中。在他看來,要想破解“受限”的文字,必須知道文字說的是什麽。如果它記錄了誦經、儀式或詛咒(以及其他內容),那麽妳可能需要成為這些內容的專家——因此,這種書面文字並不是控制權力的有效工具。而且,在他看來,埃及、美索不達米亞、中美洲和中國的這些文字,在剛出現的時候,都是被“限制”的。
最終,在國家利益的推動下,無論是強化皇權政治、經營經濟,還是為精英籌集資金,或者這些都包括在內,“受限”的文字都會演變成“不受限”的文字。巨大的國家需求可以迫使人們擴大他們需要記錄的內容。所以,書面語的解放會帶來發明的力量(即使嚴格來說,書面語範圍的擴大也不是發明)。突然,人類開始不得不記錄自己的名字,包括當地人、外地人、被軍事侵略俘虜等等的名字。人類必須記錄貿易貨物的來源,簽署合法的合同,規範發送給遠方軍官的清單和信件——於是有人意識到,如果壹封信可以描述軍令,也可以描述甜言蜜語。在專門教授這些文字的學校裏,人們會統壹規範文章的標簽,並將這些內容代代相傳,所以這些文字會滲透到精英階層。
某種程度上,我們這些會寫字會讀書的人,欠國家壹句謝謝。妳的詩歌、契約和墓誌銘的深刻歷史,也許可以在洞壁上潦草的圖畫中,或者在皇室祖先的名單中找到。雖然有壹部分是神諭,但是“無限制”人物的發展最終還是來自於政府的需要和特權。
作為壹個非小說作家,我深深地喜歡寫作的根源來自於對具體事物和現實的描述。作為壹個文本分析者,我深深地愛著美索不達米亞的標記在被印在柔軟的外墻上後逐漸轉化為泥土——也許是被泥土包裹的標記讓人覺得文本既是外在的又是內在的。我們現在可以很容易地(用英語或其他語言)交流給定文本中的意思,依靠文本。作為壹個詩人,我想站在無權者的壹邊,賦予當權者使用文字的目的新的用途。作為壹名語言學家,我意識到書寫發明的重要性。我們的大腦並不會刻意推動這壹層的發明。但是,隨著人類的進化,這些文字也演變成了今天的樣子。作為文字的支持者,我知道它的深刻歷史不會被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