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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給靜靜的山崗的作品欣賞

作者:韓太康

題記:在我們賴以繁衍生息並滲透了我們愛戀與憂思的國土上,歷史的雄奇,往往伴以悲壯的獻祭。由此而想到金屬般沈重的歷史使命,由此而體味積澱在血液裏的愛情。1984年12月8日,聯合國宣布:象征二十世紀人類征服自然的三大傑作是中國成昆鐵路、美國阿波羅宇宙飛船登月、蘇聯第壹顆人造地球衛星。為我的祖國驕傲之時,我為這樣壹個數字所震撼:成昆鐵路在建設過程中,平均每壹公裏就有壹名捐軀者。

——為中國鐵路建設犧牲者祭 大野,生長了歲歲結果的傳說

秋天的刻刀拓出最後的傑作

終於,那條陌生的小路

成年了

袒露山中漢子寬闊負重的脊梁

便有綠色的約會如期而來

便有鏗鏘的追求如願以償

而我,死去的弟兄

只以東方式的沈默

涅槃西部式的雕像

只以築路工的名義

站成 中國風景線

壹群靜靜的山崗

······

還有什麽可以彪炳生命的旌旗呢

零公裏處

擡眼觸見肅穆峭拔的紀念碑

歲月以粗獷的線條

掠過

放韁而成鐵騎嘯嘯的黑色命脈

······

日誕,孕於夜歿而潮紅

臨盆的母體擁有兩個世界的全部涵義

此刻

任選壹座山頭鳥瞰抑或翹首

但見風塵仆仆的象形文字

桴鼓東來

托著黃河古道的羈旅憂思

撞響中國鐵路的黃鐘大呂

我觸電般頓悟

那個走出地平線又轟然倒下的青年征人

有壹部多情的日記

題給了深山小站的崛起

······

啊,我行色匆匆的陌路朋友

當妳乘著疾駛的列車去遠方旅行

請倚著窗口在嵯峨的群峰間

眺望那個偉岸的身影

請放飛遐思在蒼翠的山野中

尋覓那瓣緋紅的落英

——那就是我年輕的弟兄呵

他會使妳的眼神

突然變得凝重而深沈

驀地,妳便從呼嘯的汽笛中

捕捉到壹陣陣築路工的歌聲

於是遙想

不知名的墓地掩埋了多少愛恨情仇

山杜鵑的花語卻把壹個雕零的故事

講得如訴如泣······

我憔悴時

頭顱變成巨型石磨

咀嚼發酵的日子

每個人都有密碼被歷史破譯

對春天裏吹蒲公英的孩子

我想說我們已不年輕的夢

倘若傘狀的花絮飏起

那個黑眼仁挺亮的農家少年

就微笑著向我走來

脖上掛壹只綴紅穗兒的短笛

褲腳還沾滿鄉村小道的泥點

十七歲的微笑壹只撲騰出巢的小鳥

銜著土地的矚望

飛進飄泊天涯的築路工部落

······

遷徙之聲搖向遠方,搖動

日月星辰

張揚男人世界最原始的野性

吼出

重軛下的浩浩長歌

他崇拜挖山哥修地球的經歷

就象崇拜煉獄中的聖火

頭壹次喝老師傅篩滿的大碗酒

便轟轟烈烈地醉了

那些深山傳奇莽原剽悍雪地浪漫

還有妻兒老小柴米油鹽,以及

山妹子遙遠而痛苦的愛

都從父兄滾燙的酒話裏

沽沽流出

如壹口口烈性老酒

讓他咂出了事業的火辣和艱澀

遠山夕照·····

長河月圓····

十七歲的少年枕著山脊

露宿朦朧的工地野晚

吹響那支漂亮的短笛

把卸下的勞頓兌成濃濃的鄉戀

鋪滿杜鵑花紅的山間

燒壹蓬劈劈啪啪的篝火

讓香噴噴的鼾聲熱烘烘的夢幻

都順著新開的路塹

放牧成幽遠的天籟

他夢見——

雙手疊出歲月的老繭

就能疊出長篇童話

送給所有騎在牛背的少年

他夢見——

含辛茹苦的媽媽從未走出鄉村的媽媽

攥著壹張美麗的車票壹份新鮮的驕傲

樂顛顛地去都市炫耀山鄉的特產

······

我看見壹個放風箏的少年

焦急地尋找天空

他在追尋那只飛向藍天的雛鷹

爾後,他又默默地低下頭

抓起壹把帶草莖的泥土

也許沒有憂郁的日子

生命只是青春的旅行

十七歲的風箏輕盈放飛

十七歲的瞳仁閃爍農民兒子的童貞

但三年後他嘗到了失眠的滋味

那夜裏他忽然對我說

媽媽的白發很多很多了

媽媽的失望太久太久了

他的嗓音沙啞

黑眸子裏浸滿金屬般沈重的愛情

······

蒼穹下,我們的隊伍踏著悲歌

走過高原走過荒野走過霜雪走過寂寞的歲月

年輕的弟兄以緘默鑄造冷峭的天問

他記住壹處古戰場有半尊殘缺的青碑

誄文上記載

壯士的頭顱落下之後

都向著太陽升起的地方

然而,他匍匐在不毛之地

壹千次看見山鬼不瞑的眼睛

他親吻碩大的祖國版圖

顫抖地觸到那麽多貧血的區域

壹個早熟的思考

在年輕的額頭緊緊蹙起

······

鐫刻追索的年輪

青春沈重

生命承受不能承受之旅

撞碎青澀之夢

賦予男子漢淋漓酣暢的痛哭

他說他看見了

歷史溝壑洞穴風雨殘垣斷壁

那些烙在母親血管上的斑斑恥辱

他說他聽到了

詹天佑創作的鋼鐵旋律

是怎樣在哀痛中

奏鳴

山壹樣山壹樣山壹樣的沈默

山壹樣山壹樣山壹樣的曠達

山魂浩蕩兮

呼吸粗重的跋涉

趟出他二十歲失眠季節的初戀

——祖國啊,我白發蒼蒼的祖國

我是妳青春躁動中

壹個渴望飛旋的車輪

······ 那支漂亮的短笛喑啞了

那只高翔的風箏折斷了

二十歲的笑靨二十歲的期待

在山口瑰麗的晨曦前匆匆跌落

山裏人宵夜的時候喝酒的時候

便籲籲長嘆

說那次坍方那首悲愴的夜歌······

從這裏,下車

走進英雄浩瀚而溫柔的夢想

在那片墓地那片靜靜的山崗之上

他正踮著腳尖

矚望進山的第壹趟列車

以生生不息的驕傲

牽動流螢似的窗口輕快滑翔

最後的選擇

使他的腳步聲

在隧道回音壁上

咚咚撼響

古銅色的臂膀和風霜磨礪的臉

終於溶入洞口那朵血紅的太陽

輝煌之中輝煌之中

迸射出火壹樣的

吶喊

······

呵,那次悲壯的死別耀焰天穹

每壹個細節都難以在花環下泯滅

我逶迤滯重的思念

輪回於高山大河輾轉於都市夢中

看那顆女媧冶煉的彩石

鑲嵌在大山的胸襟

······

使命以靈魂的風幡

預言命運之晨昏

賜予註定著魔的紅舞鞋

所有的忘情者都亢奮了生命的步履

在那個被突然雕塑的日子

我大悟於死的美麗

為壹縷枯萎在通車前夜的青春微笑麽

······

呵,搖曳如夢的汽笛

從遠方

潛入莽莽山群

泛出壹幕月下的遠古

年輕的笛手用厚實的唇和粗礪的手指

吹奏思鄉的歌曲

寂靜的隧道裏

橫七豎八地躺著壹群山的兒子山的魂靈

我們那時就想

弟兄們的胳膊和脊梁

原本是壹組山脈的剪影

壹組戰地的浪漫曲

······

突然!死神咆哮

巨大的隧道坍方

砸碎了山野的寧馨

轟嘩······轟嘩······

亂石飛崩喧囂渾沌

山體在暴虐的撕裂中痙攣

硝煙塵浪挾裹著死亡颶風

“快,救人哪!救······”

“快,支撐,搶險!”

“快,用衣服點火,向鋪軌列車報警!”

轟隆隆······

八個弟兄八支生命的紅蠟燭

剎那全滅了

精靈狂舞血肉迸濺悲歌沈雄

縮寫了這個艱苦卓絕的世紀

······啊,死亡覆蓋土地不死

便有蕓蕓眾生的尊嚴

崛起傷痕累累的渴望

五千輪日月孕娩九萬裏炎黃骨血

裂變抗拒坍方的中國路魂

潮動死亡地帶的東方絕唱

那是他——

高擎著壹個大時代的鋼鐵之夢

在嘎嘎作響的背頂木下

巍 然 挺 立

血肉之軀壹尊立體的驚嘆號

拔起仰天長嘯的雄骨勁節

······

我們呼喚,從廢墟上啟動

又運行在我們血脈中的祖國

沒有誰有權力褻瀆這血證的虔誠

在這個殘酷寒冷的中國壹角的夜晚哪

我們從他夢想的閃爍中

莊嚴地

走過

······

他無聲地倒下了

但瞬間又轟然站起

青春血瀟瀟灑灑

萬點落紅

浸透了古老的土地 ······

清晨,山野的處女地

讓癡情的太陽神吻遍了

吻得血紅血紅

山風是列車的挽歌,顫抖著

從後山吐出來

從早晨的註目禮中

誕生苦甜苦甜的汽笛

宛若壹個蠻荒時代的訣別

在這青年築路工的啟示下

開過去

轟隆隆的英雄暢想 ······

啊,好兄弟

妳站在大山之中

站成壹座永恒的雕像

血流盡了

二十歲的臉龐蒼白得如此聖潔而美麗

壹千次汽笛高揚的行進葬禮

壹雙童貞未泯的黑色眼睛

壹縷鐘情初放的青春微笑

都化作這片熱土永遠的信物

屬於山裏人淚雨紛飛的時刻······ 山中的野杜鵑懷春了,開花了,揚籽兒了

開了謝謝了開祖祖祖輩輩這樣開著

壹位踏青的少女追慕花信風

叫她喜歡的芳名

映——山——紅——

壹位老人總在寂寞的村口

守望除夕夜最後壹趟列車

看山影奔來

載回遊子的笑容

在他眼中

兒子總是吹著故鄉短笛的少年人

而我,總在心靈的聖地

整理珍藏的故事

在思維的陽光中看他流動的微笑

或者翻閱,褐色的歲月巖石

要不,就延續不死的歌聲

要不,就冷峻地

審 判 自 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