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當上皇帝到底是陰謀篡位還是奉詔繼位,從他登基開始就有爭論,到現在也還沒有弄清楚。筆者從兩種觀點中選取了兩位有代表性的專家的意見分別摘要介紹,然後也談談自己的觀點。
清史專家馮爾康是白壽彜總主編《中國通史》第18卷雍正傳記部分的作者,也是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雍正傳》的作者。他在《中國通史》中沒有展開論證雍正繼位問題,只是用下邊壹段話表明了自己的觀點:
從現在已掌握的資料看,說康熙帝要傳位雍正帝或允禵,都缺乏足夠的證據。所以這個問題仍可存疑。但是按康熙帝遺願胤禛合法繼位的說法較為可信,而指定允禵嗣統說的歷史資料則更缺乏可靠性。
但在《雍正傳》中,馮爾康較為詳盡的論證了自己的觀點。相關文字太長了,只能摘要如下:
……康熙遺詔的漢文原件,現存中國第壹歷史檔案館……胤禛於是日公布的即位詔,原件也藏在中國第壹歷史檔案館……《雍正朝起居註》記敘康熙六十壹年十二月胤禛生母仁壽皇太後的話……這幾項資料的形成都比較早,它們對胤禛受詔繼位的記載沒有矛盾,反映他應命嗣位的壹定真實性。
在康熙彌留之日,《清聖祖實錄》說胤禛奉詔至暢春園,三次見父皇,康熙告訴他病勢轉重。他在齋戒期間,負有祭天重任,如果不特地召喚,不能離開齋所。否則,他到暢春園,就違背了皇帝旨意,會被譴責和驅逐。可見他多次見到乃父,說明他的到來,必為康熙所召。而這時的非常召見,當有特殊使命。這件事,可作為傳位胤禛的側面證明。
……康熙病重時,召閣老馬齊曰:“第四子雍親王胤禛最賢,我死後立為嗣皇。胤禛第二子有英雄氣象,必封為太子。”……康熙晚年確實寵愛弘歷,進而增加對胤禛的好感,選他為嗣君,也並非不可能。
……記載都說隆科多是傳遺詔之人……胤禛給隆科多定罪,有壹條是說隆科多曾講“白帝城受命之日,即是死期已至之時”。這是說傳遺詔的人身為重臣,會被皇帝所忌而有殺身之禍。這也意味著他是受命輔佐胤禛。
總起來說,胤禛講康熙遺言傳位給他,並沒有留下令人確信無疑的材料,但是聯系康熙生前比較看重他的情況分析,在彌留之際決定傳位給他,並從齋所召致暢春園繼位是完全可能的。胤禛嗣位初期的許多資料所描述的這壹情況,他於十三日到暢春園的問安,康熙綜合考慮胤禛和弘歷父子的品格,隆科多的傳詔,都具有可信的成分,所以說不能排除康熙傳位胤禛的說法。當然,懷疑他得位不正的論點論據,也是必須認真對待的,應與胤禛合法繼位說的資料壹並考慮。
於傳位胤禛說最對立的是傳額位胤禵說……可以叫做盜名改詔篡位說。這是以漢文書寫遺詔作前提的說法……於理不通。
還有壹種傳位胤禵的說法,也是雍正中就流傳於社會各階層的。民間傳說,康熙病中,“降旨招胤禵來京,其旨為隆科多所隱,先帝賓天之日,胤禵不到,隆科多傳旨遂立當今”。康熙降旨召胤禵,應由內閣承辦,撰寫詔書,由兵部所管的驛站發送。隆科多既非內閣大學士,又不是兵部主管,他怎麽能壹手遮天,阻止得了康熙召回胤禵?再說康熙即使原想傳位十四子,從下達詔書到他抵京,須要二十幾天時間,在諸子激烈爭位的情況下,這麽多天沒有國君,天下豈不大亂?所以康熙也很難這樣辦。
康熙喪事出來,胤禛采取壹些非常措施,“諸王非傳令旨不得進”大內,關閉京城九門六天。其實,這是當時形勢所決定……沒有出現諸皇子停屍相戰的事,康熙後事辦理得也比較順利。胤禛的保安措施,防止了可能發生的政治變故,這是應當肯定的,由此懷疑他系出自篡位的需要,則屬不察當時形勢的脫離實際的議論了,自不能說明胤禛得位不正。
如果立胤禛之說沒有破綻,哪來的這些異說呢?似乎也不難理解。因為爭儲位是激烈的權力之爭,有了新君之後,失敗者也不會甘心……百姓對康熙後期十分嚴重的太子問題早有所議論和擔心,而不管誰上臺,對於鞭撻他的觀點,容易為壹些人所接受。同情失敗者,也是人之常情。
至此,關於嗣君問題,是否可以歸納說,康熙原本要在胤禵和胤禛兩人之間選擇壹個繼承人,而最終選擇了胤禛。如果這樣說證據不足,也可以說康熙臨終所指定的皇儲,胤禛比乃弟的可能性要大。
清史專家戴逸則明確認為雍正是陰謀篡位。且是在爭論這壹問題的熱潮過去之後、近幾年發表的文章,或也經過了壹個重新核實資料、反復思考的過程。原文摘要如下:
……
康熙怎樣傳位給雍正,據官書所說,也是破綻百出,無以自圓其說。最早是雍正元年八月上諭:“聖祖……命朕纘承統緒,於去年十壹月十三日倉猝之間,壹言而定大計。”這裏未提及聽到遺命的人。至雍正五年十月上諭說:“皇考升遐之日,召朕之諸兄弟及隆科多入見,面降諭旨,以大統付朕。是大臣之內,承旨者惟隆科多壹人。”這裏出現了諸皇子和隆科多聆聽遺命的記載。至雍正七年九月,雍正為了駁斥奪位流言,寫《大義覺迷錄》,敘述康熙臨終授命情形,極為詳細具體:
“康熙六十壹年十壹月冬至之前,朕奉皇考之命,代祀南郊。時皇考聖躬不豫,靜攝於暢春園。……至十三日,皇考召朕於齋所。朕未至暢春園之先,皇考命誠親王允祉、淳親王允祐、阿其那(即允祀)、塞思黑(允禟)、允禵、允祹、怡親王允祥、原任理藩院尚書隆科多至禦榻前,諭曰:‘皇四子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著繼朕即皇帝位。’是時,莊親王允祿、果親王允禮、貝勒允禑,貝子允祎在寢宮外祗候。及朕馳至問安,皇考告以癥候日增之故,朕含淚勸慰。其夜戌時,龍馭上賓。朕哀慟呼號,實不欲生,隆科多乃述皇考遺詔。朕聞之驚慟,昏仆於地。誠親王等向朕叩首,勸朕節哀。朕始強起辦理大事。”(《大義覺迷錄》)
這段話存在許多問題:壹、康熙傳位的重要情況,按理當在雍正即位之初,即行披露,何以延至七年之後才說出來。二、雍正壹直強調,自己在康熙去世之前,不知道會繼承帝位,“朕向者不特無意於大位,心實苦之。前歲十壹月十三日,皇考始下旨意,朕竟不知。朕若知之,自別有道理,皇考賓天之後,方宣旨於朕”(《上諭內閣》)。而按照《大義覺迷錄》所言,雍正在康熙彌留之前八個時辰趕到了病榻前,其時康熙尚能言語,“皇考告以癥候日增之故”,何以康熙未向雍正透露已傳位於他。這是何等大事?是康熙遺忘了嗎?還是向雍正保密?這都於理不通。而且已聽到康熙面諭傳位的兄弟們和隆科多亦無壹言道及,直到康熙死後“隆科多乃述皇考遺詔”,情形未免離奇。三、隆科多既是面承遺詔的“惟壹大臣”,而雍正五年的諭旨中卻說“聖祖仁皇帝升遐之日,隆科多並未在禦前,亦未派出近禦之人”(《東華錄》),前言後語,相互矛盾。四、雍正說:康熙死時,果親王允禮(皇十七子)亦“在寢宮外祗候”,而隆科多卻說:“聖祖皇帝賓天之日,臣先回京城,果親王在內(指皇宮內)值班,聞大事出,與臣遇於西直門大街,告以皇上紹登大位之言,果親王神色乖張,有類瘋狂,聞其奔回邸,並未在宮迎駕伺候”(《上諭八旗》)。可見允禮並不在“寢宮外祗候”,他聽到康熙去世,趕往暢春園,在西直門大街遇到隆科多,才聽說雍正繼位,大出意外,甚為驚駭,逃回家去。五、據雍正說:“皇考升遐之日,朕在哀痛之時,塞思黑(允禟)突至朕前,箕踞對坐,傲慢無禮,其意大不可測”(《大義覺迷錄》),“聖祖仁皇帝賓天時,阿其那(允祀)並不哀戚,乃於院外倚柱,獨立凝思,派辦事務,全然不理,亦不回答,其怨忿可知”(《清世宗實錄》)。允祀、允禟的舉止不像是八個時辰以前已聆聽康熙的傳位遺言,而像是康熙剛剛逝世,聽到雍正即位的消息而胸懷激憤之情。由此可見,所謂八人受康熙面諭傳位雍正的事,十分可疑,很可能是在七年之後偽造出來的。
從皇族中對雍正繼位的反應亦可看出問題。雍正的兄弟很多,支持雍正繼位的只有皇十三子允祥壹人。皇十四子允禵和雍正壹母所生,二人又是角逐帝位的死敵。允禵從軍前調回北京奔喪,與雍正口角沖突,被永遠囚禁。皇八子允祀、皇九子允禟是雍正的死對頭,他們勢力大、影響廣,對雍正篡立不服,進行抵制,是雍正的重點打擊對象,至雍正四年,允祀、允禟被迫害致死。兩人死後雍正把他們改名為阿其那(狗)、塞思黑(豬),可見積恨之深。皇十子允(礻我)是允祀壹黨,雍正二年即永遭囚禁。皇三子允祉也反對雍正繼位,雍正說他“與阿其那、塞思黑、允禵交相黨附(《清史稿》)”。其子弘晟看不慣四叔的作為,雍正斥其“兇頑狂縱,助父為虐”。與父親同被禁錮。皇五子允祺是位膽小怕事的人,但他的兒子弘升也對雍正不滿,被削除世子。皇十二弟允祹,本封履郡王,於雍正元年因“並不感激效力”,降為貝子。其他兄弟年齡較小,未卷入皇位的爭奪,故得保全。雍正的生母德妃,民間流言,說她觸柱而死,雖無確切佐證,但雍正和允禵兩個親生兒子,為爭位而拚得妳死我活,小兒子被大兒子終身囚禁,她在康熙去世允禵被囚後“不飲不食”,不久死亡,其死因可能與帝位爭奪、兄弟鬩墻有關。連雍正的大兒子弘時(三阿哥)也不滿父親的所作所為,有所抗爭,雍正竟和他斷絕父子之情,令他去當允祀的兒子。“雍正四年二月十八日奉旨:弘時為人斷不可留於宮庭,是以令為允祀之子。令允祀緣罪撤去黃帶,玉牒內已除名,弘時豈可不撤黃帶,著即撤去黃帶,交與允祹,令其約束贍養”(《宮中檔雍正朝奏折》)。到雍正五年,弘時又進壹步與其他幾個皇室兄弟得罪,被雍正賜死。
雍正初年,皇室內部這場血腥的屠殺,是雍正篡立而引起皇族內部的集體抗爭,不僅他許多兄弟參加,連他的生母、親子也站在敵對營壘中。朝內外稍知情形者均不直雍正的行為,不服的人很多。故雍正說“在廷諸臣為廉親王(允祀)所愚,反以朕為過於苛刻,為伊抱屈,即聯屢降諭旨之時,審察眾人神色,未嘗盡以廉親王為非”(《上諭內閣》)。故清除允祀、允禟集團中被株連殺害的皇室、大臣甚多。連朝鮮的史料中也說“清皇(指雍正)為人自聖,多苛刻之政,康熙舊臣死者數百人”(《朝鮮李朝實錄中的中國史料》)。如果雍正確屬康熙傳位,是合法繼承,就難以想像會集結起這樣強大的反對力量,會激起眾叛親離,只剩孤家寡人。
隨後,戴逸圍繞這壹歷史疑問、又從雍正對各方的態度、心理表現等方面、多方位列舉大量事實,就事論事,充分論證了自己的觀點。
僅就兩位專家的論證看,顯然是都有道理。他們都不是從理論模式或社會發展模式出發的推斷,更不是從既定結論出發的論證,都是就事論事,在涉及這壹問題的著述中,這是筆者較為信服的。
以下是筆者對雍正繼位問題的壹些看法:
多數成熟老練的統治者在考慮繼承人的時候,都是在壹個盡可能大的範圍內篩選。康熙更是如此,決心要選壹個好皇帝,所以,才有如許反復。滿清的皇子參政雖然是傳統,但康熙幾乎把所有的成年皇子都送上了行政第壹線,動機自不待言。
所以,當時成年的皇子幾乎都有較為豐富的從政經歷。這不能作為康熙已經決定將誰作為繼承人的主要根據。最多只能算是曾經進入篩選範圍,曾經入圍。在並沒有真正形成嫡長子繼承傳統的滿清皇朝,作為皇子,這很正常。
老太子允礽未見得比哪個皇子差。只是康熙對他太熟悉了。越是熟悉的人,了解得越是全面,缺點當然也就了解得更多,由不得就想換壹個缺點少壹些、最好是沒有缺點的人。這是人的通病,康熙也沒有能例外。經過反復折騰,雙方距離越來越大、感情越來越疏遠,形同水火,視若敵我,想要恢復從前的妳我,已經不可能了。康熙頻繁更換繼承人,前期是人辦事、後期就是無可奈何的事辦人了。
康熙是面向所有的成年皇子在篩選,所有的成年皇子又都是面向未來的皇位在競爭。
四、八、十四皇子都曾經進入康熙進壹步考察的範圍。八皇子的競爭聲勢浩大,幾乎左右了康熙。左右皇上,這是很危險的舉動。且康熙少年繼位曾經完全被人左右、留下了極為痛苦的記憶和極為深刻的心理創傷,這是他最不能容忍的。八皇子因此被淘汰。
八皇子和四皇子在這壹階段主要的不同在於:八皇子相信群眾,在下邊做工作;四皇子相信領導,把功夫下在上邊。在力量對比這個基本政治判斷層面,八皇子已經輸了。君主政治是君主說了算,更何況是康熙這樣壹流的皇帝、豈能讓群臣左右自己?!所以,雍正進入了下壹輪。
考察範圍縮小到四、十四皇子的時候,此二人為壹母所生,無論誰繼位,在當爹的康熙看來,都行。康熙反倒不著急了。只是給二人提供了更大的舞臺,充分鍛煉,積累政治資源。且康熙曾經給遠在西北前線的十四皇子寫信,說自己上馬不用人扶了,說自己白了的胡子、頭發又有些發青了,還囑咐允禵不要告訴別人,對自己身體的信心溢於言表,自然更不著急。
這樣壹來,突然病重的時候,康熙事實上是、也只能是“倉猝之間,壹言而定大計”。這是最早的(雍正元年八月)、雍正自己所說的(雍正上諭)關於雍正繼位的原始記錄之壹,應該是較為可信的。而這時,在基本考察成熟的兩個人之間,康熙已經沒有選擇余地。壹個遠在西北前線,壹個近在身邊,面對當時落後的交通條件和諸皇子虎視眈眈的政治形勢,這個經驗豐富的老皇帝會不會做出讓大位空虛最少二十多天、甚至月余的選擇呢?!
便是康熙沒有明確指定繼承人就突然撒手人寰,以當時的力量對比和政治慣性看,也只能是正在代皇帝主持祭天大禮的雍正最可能搶班奪權成功。而這種力量對比和政治慣性是根據康熙的意誌、由康熙自己安排成就的。也就是說,便是雍正搶班奪權成功,也是康熙給他提供了必要的條件,也沒有跳出康熙的手心,也不違背康熙的意願。否則,康熙讓這樣最重要的政治決定失去控制,還算什麽千古壹帝?!
無論是搶班奪權還是奉詔繼位,主要還是雍正自己奮鬥來的。
雍正奮鬥成功最重要的原因是有壹個正確的基本政治判斷:誰當接班人是老爹康熙說了算。他就是天下,他就是百官,他就是人心。只有把老爹搞定,就壹切全部搞定。如果不能把老爹搞定,那就壹切都等於零。
而這種敏銳、深刻的政治眼光,既教不會、也學不來,只能是在長期投身政治實踐,以痛苦的教訓、潛心觀察、用心分析的結果。
雍正在前期並不被看好,康熙曾經對他下過很不利的斷語,等於說他有心理缺陷。而正是這壹點,又促成了雍正三種有利於自己的改變。
壹是幹活兒不能挑揀。別人或能挑,他不能挑,只能老老實實做塊轉,任憑皇帝老子來回搬。深入基層吃苦受累的、風口浪尖麻煩惹人的事情,他幹了不少,積累了豐富的經驗。
二是經常深入基層吃苦受累,比較了解下情,知道老百姓的日子有多麽困苦;經常在風口浪尖上處理麻煩惹人的事情,鍛煉的比較圓滑、甚至八面玲瓏。
三是由於不被看好、出於自保的需要,認真紮實地積累自己的力量。他的基本隊伍不大,但有壹個頂壹個,關鍵時候用得上。壹個允祥,壹個年羹堯,壹個隆科多,分別鎮住了京城守衛部隊、允禵數十萬大軍、諸皇子,自己又正在代皇帝祭天,他的皇帝就當定了,可謂是蒙聲發大財。康熙如果看不到這壹點,那皇帝可就真的是白當了。事實上,康熙、尤其在晚年,非常註意及時掌握諸皇子的言行,何況這三位當時所處位置都不是雍正自己能夠決定的,都必須康熙任命。由此可見,康熙是聽任、甚至是鼓勵、幫著雍正悶聲發大財。
壹個正確的基本政治判斷+三個有利於自己的改變=皇位基本到手+另壹候選人皇十四子遠在西北前線=皇位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