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水白色
把狄俄尼索斯切成碎片是對生命的承諾:他將重生,從毀滅中歸來。
——(德國)尼采的權力意誌
在壹個陽光明媚的早晨,福來穿著壹件泥黃色的粗布褲子夾克,跟著他的叔叔王秉權出了村子,走在通往何英鎮的白色土路上。當時福來的鼻孔被成熟小麥的焦灼呼吸錐撓得癢癢的,就像很多蟲子在他鼻腔裏徘徊了很久。他忍不住停下來,整個胸口都是氣,嘴巴微微張著,等著蟲子爬出來。我叔叔聽不到腳步聲,就停下來轉過身。他看到了多年前福來在陽光下執著的樣子。
“看太陽,看太陽!”
福萊在王秉權的指揮下擡起了頭。明媚的陽光被空氣中漂浮的灰塵折射,溫暖得他睜不開眼睛。福來感覺到無數細小的針從空中鉆入他的鼻孔。突然,王秉權看到福來臉上的肌肉在顫抖,嘴巴張到最大,然後壹個響亮的噴嚏從嘴巴和鼻子裏噴出來。這個噴嚏打得淋漓盡致,福來顫抖的身體舒服地彎下腰,站在那裏像壹把竹弓。那年盛夏的壹個早晨,王秉權又壹次看到福來在酒池裏彎成蝦壹樣的腰。這時候,壹點紅色的光芒照在他平靜的臉上,然後王秉權想起了那個幹燥的風吹著麥浪的早晨。那天早上卷來的煙風把福來泥的粗布裙吹黃了。福來直起身子,壹切又恢復了平靜。他擡起孩子氣的精致清秀的臉,瞥了壹眼淡藍色的天空。在天空的盡頭,他看到壹朵銀白色的雲在漂浮。就在這個時候,他聞到了壹股淡淡的酒香。酒的香味,像勇敢的泥土,殺死了福來心中所有的氣味。從此,它牢牢盤踞在他的身體裏,奴役了他的嗅覺,融化了他的血液,束縛了他的骨骼。當他看到那晚深夜獨自恍惚的紅衣老婦時,他知道自己再也不會像壹個虔誠的基督徒那樣離開酒了。
在王集酒廠的全盛時期,有壹樁懸案驚動了縣政府。在壹個深秋的夜晚,王的獨生女突然和壹張票綁在了壹起。這是壹個天氣開始變冷的夜晚。當王和十幾個長工骨瘦如柴地走進青石板街上的酒樓時,看見他媳婦抱著孫女,臉色蒼白地站在他面前。昏黃的燈光把她的身影投在車間的墻上,整個車間都是熱氣騰騰,充滿嗆人的酒氣。當寂靜的河邊傳來響亮的船夫號角聲時,它已經被酒精擠壓了。十幾個汗流浹背的勞動者停下了手腳,看著站在公公面前像蠟像壹樣迷人的年輕女主人。他們緊張地看著她緊閉的粉嫩的嘴唇,預感到那可愛的嘴唇裏會流出什麽可怕的東西,但他們沒有聽到聲音。他們看到蠟像熊熊的火壹樣柔軟。
王神思恍惚地收了五百塊銀餅,在壹個漆黑的夜晚獨自逆流而上,將銀錢送到荒無人煙的河邊。他放下銀蛋糕,盯著蘆葦叢中灰色的河水看了壹會兒,然後跋涉回何英鎮去等他的兒子。即使過了很多年,我依然能在深藍的夜裏看到他期待的眼神。王獨自在油燈下不安地走著,但他等待的是燦爛的陽光。在溫暖的陽光下,王的精神崩潰了,再也沒有恢復過來。他半睡半醒地飄進媳婦的廂房,用清澈透明的黃酒擦洗她潔白的身體。她像他壹樣,在鼻子周圍的酒精氣味中度過了恍惚的時光。她滿懷期待地等待著那個面目全非的男人壹次又壹次地向她走來。
三年後,這個面紅耳赤的女人在壹個細雨蒙蒙的早晨生下了壹個男嬰,這讓王欣喜若狂。受到雨水的鼓勵,他在院子裏狂奔。他用刀砍斷酒壇上的牛皮繩,打開了封閉已久的酒壇。頓時,王米酒的味道在整個空氣中飄蕩。在那個細雨蒙蒙的早晨,方圓何英鎮十裏的人們聞到了壹股奇怪的酒精味。王興致勃勃地揭開了灑壇的蓋子。到了第十五口,他看到兒子像炸蝦壹樣泡在米酒裏,唯壹的兒子痛苦地躺在清澈的米酒裏。王突然醒悟過來。他站在那裏很長時間,看著已經離開三年的兒子。所有的往事突然變得清晰起來,這讓他感到羞愧。那天,王小心翼翼地抱起兒子紅紅的身子,壹步壹步地向車間走去。第三天下午,壹個長工在壹個熱氣騰騰的香爐裏發現了王父子。
多年以後,在壹個空氣清新的早晨,我查閱了古老的《周琛縣誌》,那是壹本黃色的紙質書,我在上面發現了關於何英黃酒的記載:
盛興是何英鎮的壹種黃酒,它是在明代弘治年間,以優質小麥為酒曲,谷米為原料釀造而成。高中發酵劑和低溫發酵劑混合。混蒸、揀質、分級儲存、陳釀酯化、精心勾兌。其酒清澈如泉,香味濃郁,清純甘甜,回味悠長。
因為阿清王朝詩人藍燕說:酒的興盛/起源於帝王/或雲夷地/何英大米釀造/有吃不完的飯/托空桑/積味/久存之氣/起源於此/不從奇方。
我沒有看到任何關於王的記載,但我對王父子的故事深信不疑。我認為這個故事就像何英城外護城河上建於乾隆年間的石拱橋壹樣真實。五十九年後,當福來跟著我的舅舅沿著王壹直推著獨輪車的青石路來到王記酒廠時,我清楚地看到那三排整齊劃壹的瓷釉瓦罐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傅在陽光下盯著齊胸深的壹排排酒壇看了很久,終於沒有發現是哪個釉壇讓他年輕的爺爺沈睡了三年。當他看著叔叔的後梁走進車間時,他開始琢磨這個問題。福來走到第壹個酒壇子前,他看到上面布滿了灰塵。他小心翼翼地在上面劃了壹下,露出了罐子棕色的壁,像壹針興奮劑壹樣被註射進了他的身體。他大步走進車間,在眾目睽睽之下找到壹塊藍色的舊布,回到院子裏把第壹個壇子擦得面目全非。接下來的時間裏,他堅持不懈地把每壹個酒壇擦得壹塵不染,五顏六色的玫瑰、紫色、海棠、紅綠藍釉酒壇給福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然後沖進車間,從壹個長工手裏搶過鏟子,呼出壹灘酒糟。強烈的酒精氣味侵襲了他身上的每壹個毛孔。他從自己的血液中聽到了洶湧的海水聲。他感覺自己的骨頭在熱氣騰騰的海浪中發出哐啷哐啷的聲音,他站在那裏喘著粗氣,嘶嘶地迎接著所有人的目光。壹個白胡子老頭站起來,彎腰從酒池裏拿出壹碗酒,看了壹眼王秉權,遞給福來。福來接過那碗酒,壹飲而盡。
白胡子老頭立刻抓住了王秉權的手:“老板,他讓我想起了壹個人。”
“誰?”
“妳爸爸,妳爸爸就像他壹樣。”
聽了老工人的話,王秉權的眼裏充滿了悲傷。他慢慢地走出來,站在深藍色的天空下看著酒壇子想了很久。他和福來壹樣,不止壹次的尋找那個淹了那個人的罐子,壹次次的失望,但他有壹種模糊的感覺,他相信總有壹天會找到那個罐子。
當王穿著上海江豐染坊生產的天藍色襯衫站在鎮的碼頭上,看著手裏拿著長管從船上卸下來的釉面壇子,看見船尾掛著梅枝的衣服。這是壹個適合春風的下午。太陽撒下壹朵朵鮮艷的花浮在水面上,水面像鏡子壹樣照著梅枝。王在碼頭工人的號角聲中瑟瑟發抖,渾身發燙。他睜著眼睛看不清她的臉,只有壹個混沌的裸體剪影在他的血液裏跳動。在新月的那個明亮的夜晚,王準備了壹份豐厚的禮物,登上了貨船。但第二天,在船主請來的算命先生的口中,梅芝成了王的媳婦。從那以後,王就壹直皺著眉頭,盼望著的孫子在逝去的時光裏降生。他準備了十壇酒,在孫子出生的那壹天開壇喝,並設宴招待鎮上的各級首長。然而,結果讓他失望了。孫女的出生讓他全身心的投入到了酒樓上。正因如此,王家酒樓壹度興盛了壹個春秋。高大的作坊拔地而起,十個用泥土做成的酒池隨著米酒的香味搖曳著。三個大糧倉裝滿了金燦燦的糧食,王家成了何英鎮上最富有的人。年輕氣盛的田福來,出生於1919年壹個寒冷的冬夜。十七年後,已經長大成人的田福來,躺在叔叔酒樓的土炕上,回憶著年過六旬的老母親講給他聽的關於王家的往事。福來從睡夢中醒來,覺得肚子不舒服,就飄出了家門。他看到壹輪殘月掛在空中。我不知道福來在夜色中走了多遠,我不知道他拐了多少彎,最後他在他認為最理想的地方蹲了下來。
福來解開褲子站起來的時候,天上的殘月被壹片烏雲遮住了。眼前的壹切都變得昏暗,樹木和房屋都是灰黑色的,空氣中只有酒精的味道。福來迷迷糊糊地往回走,摸索了壹會兒,忽然看見遠處有燈光從窗戶透進來。他本能地向燈光走去。多年以後,經過我的推測,那天晚上福來看到的並不是光,後來被事實證明。
當晚福來走近房間時,聞到壹股濃烈而特殊的酒精味。他站在門前,透過門縫往裏看。他看到地上放著壹個土黃色的木盆。木盆裏,壹個白發蒼蒼的女人半躺著。老婦人全身赤裸,全身通紅,就像壹條美人魚壹動不動地躺在那裏。鱗片狀的藍光不斷從她身上輻射出來,但福來以為房間裏某個地方有燈。這個場景給福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福來打了個寒顫,渾身發燙。老婦人的身體像壹塊巨大的磁鐵吸引著他久久地站在那裏,從房間裏飄出來的酒精像霧壹樣打濕了他的衣服,開始麻木他的神經。
第二天,福來花了整整壹個上午回憶晚上的經歷。起初,他以為自己做了壹場夢,但午飯後,當叔叔領著他穿過長滿青苔的過道,走進陰暗潮濕的後院去看望奶奶時,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夜經歷不是夢。在那個房間裏,他看到壹個白發蒼蒼的老婦人,蓋著被子坐在猩紅色的太師椅上。她閉著眼睛,壹句話也沒說,直到福來和王秉權離開。在那個陰暗的房間裏,讓福來印象深刻的是那些擁擠的壇子,有高有低,有深有淺,像幽靈壹樣在那裏排隊,把他擠得喘不過氣來。福來終於在東墻腳下看到了土黃色的木浴缸,木浴缸靜靜地躺在那裏。從此,木浴缸像壹根活鉛壹樣湧入他的腦海。當我跟著王秉權叔叔穿過長滿青苔的隧道時,福萊的表情開始變得茫然。福來的靈魂似乎被那神秘的光芒所吸引。他就像壹個幽靈。每天晚上,他都會恍惚地走到那棟房子門口,透過門縫看著躺在浴缸裏的白發女人。這壹幕壹直持續到神秘而盛大的年度王記酒鋪祭神。
王家的祭天定在6月13日。王家為什麽選這樣的日子祭祀酒神,我至今百思不得其解。我搜遍了所有能找到的關於釀酒行業的書籍,拜訪了當今中國的釀酒專家孫先生,卻沒有得到我想要的。
1936年6月13日,王集啤酒廠的院子裏鋪著黃土,壹派嶄新的氣象。祖師爺杜康的遺像放在酒神的牌位上,常年待在家裏的老婆婆被請出來坐在正房的太師椅上,整個房間都被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酒氣迷醉了。二十個禿子在王秉權的帶領下跪在狄俄尼索斯面前的香下。福來恍惚中壹次又壹次去看閉著眼睛的老婆婆。在他的感覺中,那才是真正的狄俄尼索斯,他用無聲的形象和神秘的魔力壹天天地征服了那個淺薄的男孩。恍惚中,他跟著眾人,在祭神之後,擡著壹壇米酒到碼頭裝上李火子的貨船。每年6月13日下午3點,李火子滿載王嘉米酒的貨船就會準時起航,順何英河而下,過淮河,駛入運河,周遊蚌埠、高郵、揚州、鎮江。恍惚中,福來看不到河兩岸的綠柳,他耀眼的光彩被躺在浴缸裏的透明的紅色軀體遮住了。恍惚中,福來聽不到起航時船夫響亮的歌聲,耳朵被浴缸裏傳來的聲音堵住了。他神情恍惚,期待著夜晚的到來。壹旦夜幕降臨,他就懷著焦躁不安的心情,躺在浴缸裏等著見證全裸時刻的到來。
祭祀後的半夜,福來終於又看到了昏暗的燈光。當他看到光時,他開始全身發抖。恍惚中,他已經記不清自己在黑暗中走過這條潮濕陰暗的過道多少次了。恍惚中,他已經記不清有多少次站在門前,透過門縫看屋裏洗澡的女人。他恍惚中不止壹次伸手去摸那扇古老的門,但每次手碰到門,他的全身都在顫抖。今天,當他再次站在門前時,那壹幕又出現了。血液像沸騰的火壹樣燃燒著他。他的眼睛噴射出不可抗拒的欲望。壹股巨大的力量從他的腳底升起,驅使他再次舉起手。那股強大的力量讓他忘記了壹切。他用力壹推,門很容易就給他打開了。那個全身通紅的老婦人出現在他的眼前。
聽到聲音,老婦人睜開眼睛看著他。福來驚訝地發現,她的眼睛裏有壹種異樣的光彩,亮得他立刻被它懾住了。那雙眼睛看了他很久,福來突然看到她從浴缸裏跳出來,仿佛有壹股神奇的力量催著她向他撲過去。她嘴裏喊著壹個名字,壹下子抱住了他,福來全身都酥了。
“妳回來了,妳可以回來了……”
老太太夢囈般地哭著,雙手整齊地剝去福來沾滿泥巴的黃褲子。他恍惚地在她的攙扶下走進浴缸,像她壹樣躺在裏面。浴缸裏的米酒立刻像火壹樣浸入福來的身體。老婦人蹲下來,莊嚴地跪在他身邊,用手揉著他的身體。那雙看上去幹癟蒼老的手異常柔軟光滑。它們壹點壹點地在他身上蹭來蹭去,像炭火壹樣燒著他的筋骨。福來感覺到那只柔軟的手在他身上快速遊走,最後停在了他的兩腿之間。手撫摸著那裏的東西,東西很快興奮起來。他受不了欲望的折磨,壹下子抱住了老婆婆。他們像兩條魚壹樣倒進木盆裏,黃酒像水波壹樣從盆邊溢出。
祭祀神靈的那天晚上,王秉權睡得正香,突然被家狗的叫聲驚醒,於是他小心翼翼地打開門,出來查看夜色。他查看了壹下車間倉庫,見什麽都沒有,就壹臉茫然地走了回來。就在這時,他看到後院有微弱的藍光。他不假思索地穿過過道,來到後院。他看到,藍光是從娘的屋裏放射出來的,藍光讓滿院子的青苔都綠了。這壹幕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6月14日上午,長工打開車間酒池蓋子時,意外發現福來像弓壹樣躺在淡黃色的黃酒中。福來的叔叔王秉權受到大家的歡迎,來到了車間。他看到壹縷陽光透過窗戶照在福來平靜的臉上。他靜靜地站了壹會兒,什麽也沒說,只是派人去鄉下接他的老姐。王集酒廠在沈重的氣氛中迎來了繁星點點的夏夜。福來穿著嶄新的泥黃色粗布喪服,躺在院子裏的竹席上。壹個光著膀子的禿子搬來壹壇老酒,放在福來身邊。白胡子老頭看了壹眼靜靜地坐在壹邊的王秉權和他的姐姐,用壹把鋒利的小刀割斷了壇子口上的皮繩。隨著壇子蓋的打開,濃烈的米酒味開始彌漫在空氣中。老人拿出壹碗酒,祭祀天地,然後輕輕灑在福來身上。隨著壹碗碗米酒被倒在福來上,整個院子變得越來越安靜。最後老人說:“妳要點菜嗎?”
沒有人說話,人們都盯著福來的叔叔王秉權。王秉權木然地坐著,只看見他點了壹下頭。他什麽也沒說,專註地看著白胡子老頭把擦好的火苗送到福來。壹聲巨響,壹束藍色的火焰升騰而起,把周圍人的臉照得異常清晰。
就在這時,有人看到壹道藍光從後院滾滾而來。人們震驚地看到那道光越來越近,最後與福來島上的大火融為壹體。火勢越來越大,把空氣中的酒精分子都燒光了。人們驚恐地看著大火在空中移動,飄向高高的車間和山上的糧倉。
後來看了壹本朱涵予寫的《中國釀酒的起源與發展》。我在書中找到了關於王姬酒樓的最後壹條記錄:
中州復地唯壹能與紹興酒媲美的王集黃酒釀造業,在1936年夏天毀於壹場不明原因的大火。
前年春天,我回到何英鎮,看到何英河邊的壹片赭色焦土,那裏至今寸草不生。
寫於1989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