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大藝術家的風格,工筆寫意。時而用墨如潑,時而惜墨如金,揮灑自如,隨心所欲;我們記得在齊白石的花鳥蟲草寫生中,花草往往是寫意的,而小昆蟲和小鳥則畫得特別細,毛茸茸的可以看得很清楚。寫小說也是如此。
雖然洛伊紮伊夫人已經活了很多年,但決定她余生命運的唯壹壹天是1月18日,而唯壹能說明她命運的壹天是十年後她遇見弗賴斯節夫人的那壹天。人生的關鍵時刻從來不是那麽幾天。敘述要詳細恰當,節奏要清晰,要敢於跳躍,敢於取舍,這不僅僅是藝術手法的問題。這就需要作家對作品中的人物有深入的了解,然後“以其知見其人”,這樣才能“看得很細”,“做得很細”(唐彪的閱讀作文)。
如果連細節都難以把握,保持全文的平衡就更難了。這就要求細節部分要有草圖,草圖部分也要有相當的細節。像歷史著作那樣略讀或安排大的空白是不合適的。莫泊桑用簡單的筆寫下了新婚的Loizawa夫人。雖然是大大綱,但她提到自己對肉湯不感興趣,壹味想著人的夢想時,還是有細膩的觸動,讓讀者對她的富貴之夢有了深刻的理解。如果是壹般作者,可能只是用粗糙的語言做個概述那麽簡單。後來作者寫道,十年浩劫期間,Loizai夫人過著清貧的生活,也略顯細致,粗中有細——
妳得自己洗碗、鍋碗瓢盆。她粉紅色的指甲敲擊著油膩膩的鍋碗瓢盆。頭發亂糟糟的,裙子歪歪扭扭的,手紅紅的,聲音粗啞的,洗地的。但有時丈夫還在辦公室,她就坐在窗前,想起之前的聚會。她在舞會上如此美麗,真的引起了轟動。
總結中還有這樣意味深長的細節,正所謂簡單而不粗糙。相反,在細節部分也有簡單的筆畫。例如,在1月18日的聚會上,作者沒有利用會議上的女士們和先生們、社交活動和迷人的風景,而只著重描述了風頭足夠大的Loizai夫人是如何被勝利沖昏頭腦的。
看起來,宏觀細節和微觀細節可能會交錯,形成壹種緊張的配合,從而有深度感,保持全文的戰略平衡。中國古典小說講究“言長而言短”。既然沒有文字,為什麽要有“短”而不是“無”?保持壹定的宏觀平衡恐怕也是必要的。
直到《項鏈》的結尾,讀者和主人海威·瓦紮伊夫人才同時得知,那條幫她壹炮而紅、讓她大受其害的鉆石項鏈,原來是壹件僅值500法郎的假冒偽劣產品。本來,讀者可能還是對Loizai夫人這種註重信用、從不推卸責任的英雄氣概和忍辱負重的精神有相當的敬意的。此時,難免她會突然轉變觀點,認為自己其實是活該。誰叫她這麽虛榮!
得知鉆石項鏈原來是假的,上篇的很多情節都有了新的豐富的含義。比如她去借項鏈。她沒看什麽高檔的就選了壹雙假貨,這壹定讓弗賴斯節夫人大吃壹驚,於是非常爽快地答應借給她。後來聽說壞了——正在修(其實是丟了),當然不急;當Loizai夫人去歸還項鏈時,她看起來不高興,並說她可能會使用它。她似乎只是在和她可憐的朋友開玩笑。事實上,她甚至沒有打開盒子。這是妳的淑女姿態。Loizai夫人整天夢想過著優雅奢華的生活,但事實上,她對優雅奢華壹無所知。在作品的開頭,她寫下了她的白日夢。夢裏的客廳、家具、掛毯、宴席,在Loizai夫人的心目中已經足夠豐富,但實際上完全是小家子氣,與真正的優雅和奢華毫無關系。
既然盧瓦爾夫人的雪亮的眼睛只能看到假鉆石項鏈的萬丈光芒,既然她分不清幾百法郎和幾萬法郎的區別,她補償項鏈的英雄主義就從崇高變成了可笑,從可敬變成了可笑。她壹生的悲劇帶有濃厚的喜劇色彩。
相比如此神奇的結局,以上幾乎都可以說是冰冷的伏筆,處處有深意。比如Loizai夫人還項鏈的時候,如果把事情原委說出來,問題本來可以很容易解決,但是女主角的性格決定了她不會在朋友面前丟臉,寧願打掉門牙吞到肚子裏。回想起來,Loizai夫人避免悲慘的命運並不困難。她根本不能去參加舞會(但是這麽好的機會壹定不能錯過!),或者只帶壹朵花(那就太寒酸了,還不如不去!),或者好好跳舞,心平氣和地回家,那就不會有麻煩了;可惜她老公太體諒她了,怕她著涼,把衣服送回家,為了維持來之不易的出風頭的榮耀,才逼著她匆匆逃走。誰知就在這壹次倉皇出逃中,她弄丟了項鏈!性格就是命運。直到最後,在得知項鏈原來是假的之後,她可能才從夢中醒來——可能她還是沒有醒來。作品到此結束,給讀者留下了很多重新思考的空間。
壹般認為《項鏈》的深刻之處在於它對小資產階級虛榮心的批判,這當然是有道理的,但虛榮心並不僅僅是小資產階級女性所擁有的,小說的意義似乎也不僅限於此。它實際上揭示了某種人生哲學。
在課堂上,魯迅先生曾經介紹過日本著名文學理論家北川白村對《項鏈》的分析:“把壹時的幻覺當作生命現象的真實,導致悲劇的局面,影響生命的命運。這種哲學意蘊使讀者讀後如夢方醒,使之成為不朽的佳作。”2
這個分析很有啟發。作品中明顯的情節是借項鏈、丟項鏈、賠項鏈,而盧瓦索夫人貫穿全文的跌宕起伏的幻覺貫穿於她的骨子裏。兩條線要結合起來,引人入勝,發人深省。到了小說結尾,真相大白:項鏈原來是假的,Loizai夫人半輩子追求的幸福並不像這條假項鏈,而是壹個虛無縹緲的東西!沈迷於幻覺的人應該從中吸取極好的教訓。
盧瓦爾夫人如此深陷虛榮幻覺,其實是壹種病態。從醫學角度來說,她有神經癥,需要心理治療。根據新弗洛伊德學派,壹個人的自我可以分為三個方面:理想自我、真實自我和真實自我。真我是生命的中心,是本我;理想自我是壹個人為了滿足內心需要而建立的完美甚至絕對完美的理想化形象;真實的自我是在客觀條件下表現出來的狀態的綜合,具體來說就是壹個人的實際行為。心理健康的人能夠有意識地整合、協調三者,使之和諧、平衡地發展,所以人格是統壹的。神經癥(或精神病)患者失去這種平衡,形成人格的異常發展。如果更嚴重的話,可能會發展成人格解體——即不是神經癥而是精神病,無法維持正常生活。
雖然神經癥患者平時可以像普通人壹樣生活,但是壹旦遇到某些事情,有什麽波折,他們的功能性癥狀就會出來。最常見的壹種情況是,理想的自我過於膨脹,他會壹頭紮進自我理想化的夢境,在別人看來有點“神經質”。“自我理想化離不開自我贊美,自我贊美給別人帶來意義感和優越感,但絕不是盲目自大。每個人都通過他的特殊經歷、過去的幻想、個人需求和他的才能來建立他的理想形象。”Loizai夫人憑借美麗的自然美構建自己的理想形象,所以她認為自己自然應該過著優雅奢華的生活;可惜實際情況與此極不合拍。她嫁給了壹個小秘書,只能過著平淡簡單的生活。為此,她不斷感到無限的委屈和痛苦,她總是痛哭流涕,於是陷入幻想中尋求安慰,常常做著內容豐富具體的白日夢。在夢中,她優雅而奢華——這是典型的神經癥強迫癥癥狀。大量的案例表明,神經癥患者為了實現自己的“理想自我”,總是不自覺地產生強迫性的要求和需要,從而陷入幻想,日益脫離現實和“真我”;患者不斷強化自我,這往往形成壹個帶有他個人特征的“自我系統”。“當自我系統仍未解決時,他會感到真正的痛苦”。
參加舞會,大出風頭,盧瓦紮吉夫人的自負系統暫時得到了滿足。可惜好景不長。項鏈的丟失給了她非常沈重的打擊,自負系統迅速崩潰。這時,她的“理想自我”不得不大大收縮,“真實自我”又復活了。面對現實,她曾經調整過自己的人格體系:“盧瓦紮吉夫人理解窮人的艱苦生活,她突然表現出英雄氣概,毅然決然。她想償還這筆可怕的債務。她試圖償還……”生活的巨變擊碎了她的幻想,重新確定了自己的方向;現代心理治療無非是用科學的方法幫助患者擺脫妄想,重新定位自己,以便在現實生活中不付出沈重的代價。
新弗洛伊德學派指出,如果只是壹個“幻滅過程”而沒有建設性的步驟,
“那麽它們就不能也永遠不會有徹底永久的解放效果”5。這正是發生在盧瓦爾夫人身上的事。經過十年的努力,她的外貌有了很大的改變,但功能性癥狀並沒有完全消除。此時的魯瓦紮伊夫人雖然很累,但看起來很老。“但有時她的丈夫還在工作,她坐在窗前,回憶她在聚會上有多美。她真的炫耀夠了。”原來這位女士還在忙,重溫舊夢。壹個身患絕癥的神經癥患者要完全擺脫幻覺並不容易。
莫泊桑拿著壹條假冒偽劣的鉆石項鏈打破了洛伊紮伊夫人虛幻的“理想自我”,以毒攻毒,妙不可言。小說超越了心理學和病理學的範疇,上升到哲學的高度,這是這部小說的永久魅力。
年輕人朝氣蓬勃,充滿理想,同時,可能也是最有夢想的時期。如何在崇高理想的指引下腳踏實地的前進,不讓人們因為沈迷於幻想而陷入困境和悲劇,是壹件非常現實的事情。《項鏈》在這方面仍能給我們許多有益的啟示。
①莫泊桑《梅塘夜話》這本書是怎麽寫的,《古典文學理論譯叢》第8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64版。
(2)引自孫希真《魯迅是怎樣先教會我們的》,載於《魯迅誕辰百年紀念文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版。
③凱倫·亨尼《自我奮鬥》,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6),第22頁。
④上文所引,第15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