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離我而去的這九年,時間模糊了我的記憶,我再也想不起他的面貌。和善的他慈祥溫厚,是地地道道的淳樸莊稼人。依稀記得他臉上布滿了壹條條皺紋,將他和藹的笑容展現的淋漓盡致。時常在想,爺爺的皺紋間應該藏有些故事,但我卻不敢問及,怕碰觸到他那些年的哀傷。
好人難做,似乎好人的結局都是悲劇收場。爺爺的悲在於他患上了絕癥——肺癌,不知這個兇神惡煞的病魔是如何盯上上爺爺的。爺爺壹不抽煙,二不喝酒,而且為人敦厚老實,從不與人計較得失,是壹個沈默的智者。在爺爺生命最後的那段時間,恰巧是我小學畢業後的暑假。那時,賴在家,整日無所事事,只知爺爺換上了聳人聽聞的疾病,媽媽也不準靠近和吃別人送給爺爺的慰問品。
爺爺剛剛患病時,到椑木鎮的壹家中型醫院去檢查了壹番,當被確診為絕癥後。親人們都是悵然所失,傷痛和心理負擔幾乎同時襲來,壓得眾人喘不過氣來。當爺爺出院後,住在嬢嬢的家裏,肖姑爺壹聽爺爺患了絕癥,怕爺爺在自家駕鶴西去,於是慫恿著嬢嬢,在爺爺耳旁說些不疼不癢的話。爺爺是個明白人,他也不願給別人添麻煩,回家後,他悄悄地跟爸爸說了壹句話:寧願跟著窮酸的兒子,也不跟著富饒的女婿。從這句話裏,我能聞出壹些爺爺的骨氣味兒。對於已經活了其實多年的爺爺來說,世事在它的眼裏自有真實公正的定義。
在得知爺爺的病情後,爸媽先後從浙江趕了回來。爺爺的第七個兒子也回來了,但他的老婆七娘由於前段日子才回來過,現在又剛到浙江,大概是擔心幾百元的路費所以沒有回來。至於剛才我提及的嬢嬢之外,爺爺還有壹個大兒子,也就是我的大爺,壹個單身脾氣古怪且愛多舌的人,我壹直不喜歡他,他給我的印象非常糟糕,只比陌生人好上那麽壹點。
大爺在爺爺身體健壯時,曾拍著胸脯,當著眾人的面大言不慚的誇下海口道:“爺爺死後,不用別人管,我壹力承擔,就是背也要把爺爺背上山。”大家心裏明白,這個經常罵爺爺的不孝順兒子是在說大話,作為爺爺的兒子,爸爸自然不會袖手旁觀。在眾多的兒子裏,爺爺應該是更喜歡爸爸的,爸爸讀書厲害,每次都是名列前茅,但不幸的是在幾次高考時都落榜了。以前我不知道是什麽原因,現在終於明白了,因為死讀書,就壹個完完全全的書呆子,脾氣古怪,不招人喜歡。由此,我做出了大膽的推測,爺爺年輕時,性情也應該如此,就算有所出入,也相差不遠...
爺爺的病壹天天的惡化,不知死為何物的我整日只知玩樂,傻傻的看著爸爸幾弟兄忙上忙下。為了節省錢,爸爸每天騎自行車,經過十多裏的泥巴馬路,到鎮上買所需藥品,然後由懂點醫術的七爺為爺爺打點滴。親人們見爺爺日漸消瘦,都爭相買些雞鴨魚肉水果以示自己的孝順。爺爺患病的消息很快在親戚間流傳開來,於是,每天都能看到壹些陌生的面孔提著慰問品來來去去。這些所謂的親友,都是不常走動的,逢年過節,也沒有互相串門的。我想,應該是因為我家的貧寒,所以才漸漸地把淡化了血液中那點牽連。如果,不是爺爺患病,可能我壹輩子都不會知道我的親戚族群裏有這些人的存在。
剛開始,爺爺還能吃下壹碗肉,後來連肉湯都喝不下了。母親時常告誡我和哥哥,不準吃爺爺的東西,害怕傳染。貪吃的我把頭搖的像個撥浪鼓似地,但等母親不註意時,頂風作案。兩位堂姐也要來看看爺爺,畢竟我們都是爺爺的孫兒孫女。由於爸媽為了供我和哥哥上學,常年在外打工,所以我和哥哥的童年幾乎都是在外婆家度過的。因此,對於爺爺的感情自然有些淡薄,甚至在爺爺彌留之際我也沒流過壹滴眼淚。
爺爺曾問過母親,妳們這次妳們回來不走了吧!母親連忙說不走了。把爺爺樂得高興了好壹陣子。爺爺說,他打算不幹活了,在我家和七爺家輪流生活,每月供些糧食就行了。這些年,爺爺的確太累了,他需要休息了。在爺爺患病的前期,爺爺還每天擔著壹挑豬潲走上壹段彎彎曲曲的小路。但後來,爺爺漸感身體的異樣,以前壹口氣就能走完的路,現在要歇息幾次才能走完。那時,他也應該意識到了自己的衰老。
奶奶在孫輩們都還沒有出世的時候溘然長逝,永遠的離開了爺爺和親人們。從那時起,爺爺就開始了壹個人的孤單生活。曾聽老輩人說,奶奶那時忒喜歡小孩子,見著別家的小孩總是忍不住要抱上壹把,然後唧唧喳喳的誇上壹番。大爺的性情就像奶奶壹樣,像大媽大嬸壹樣,話異常的多,特別是在喝酒的時候,能從天上說到地上,同桌吃飯的人又不好走開,只好陪著他,做個不耐煩的傾聽者。大爺的談話無非是東家長,西家短的,有時指著壹只貓也能說上半天,著實的讓人惱火。
與大爺不同的是,爺爺非常的沈默,不擅長言談。我和哥哥也這樣,我壹直認為,這是習性的遺傳,是壹個家族智慧的繼續。家裏有本厚厚的族譜,好像是爺爺做的,也可能是先輩們遺留下來的。做過村裏會計的爺爺寫上兩個字自然不成問題,爺爺寫的'字挺漂亮的,委婉含蓄,沒有父親的嬌氣和浮躁,十分的謙和。
與爺爺說話很少,對話內容不外乎“二娃”和“哦”。那時,“爺爺”對於我來說只是壹個稱號,與其它人稱沒有多大的區別。唯壹的區別就是他把我當孫子看待,而我卻不以壹個孫子的身份去與他相處。
爺爺的臉色壹天天枯黃,身體瘦骨嶙峋,每況愈下,只剩下壹張皮緊緊地裹著爺爺的身體。爺爺終於走了,在那個深夜裏,那天,我睡在樓上壹張簡陋的床上,被突如其來的鞭炮聲驚醒。我站在樓上,往樓下望去,似乎看見壹個人影挽著另壹個人影蹣跚而去。我猜測那是寂寞的奶奶來迎接孤單的爺爺了。
我急忙的跑下樓,父親趴在爺爺的溫熱的身體上失聲痛哭,嬢嬢掩面而泣,七爺壹臉傷感之色,二堂姐宋敏蹲在門口抽泣著。淡漠的我看著這壹切,不知以怎樣的身份來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對於爺爺,我沒有什麽感情,所以我沒有傷心,也沒有流淚,甚至不明白死亡對於爺爺來說是壹種永遠的消失。仿佛在我的心底還天真的認為,爺爺會回來的,至於什麽時候回來,那要取決於親情的深度後厚度。
爺爺的侄子和侄媳婦聽到悲傷地鞭炮聲後,也趕來幫忙為爺爺擦身,穿上慘白色的壽衣。其實我是膽小的,但因為是爺爺,瞻仰壹下遺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所以踮起腳走前壹看,慘白色的臉龐布滿壹條條寬厚的皺紋,瘦小的腦袋上殘留著幾根白發,鼻子矮矮的,嘴唇泛著冷冷的白,眼睛緊閉...我沒有勇氣再看下去,於是掉頭幫著大人們忙上忙下。
大家為爺爺穿上新衣後,大家沈浸在壹片傷痛中,都沒有說話。記得在睡覺前,我還在爺爺躺過的床上做著夢,大喊道:“我要屙鳥。”結果引來大家的壹片笑聲。現在壹切都沈默了,似乎在等待著黑夜的饒恕。
翌日,請來剃頭匠,為爺爺把遺容整理了壹番,看起來更加安詳了。之後,爺爺被放進了早已準備好的棺材,然後蓋上棺,在棺材旁點亮長明燈,為爺爺的黃泉之路照明,也放上壹碗白米飯,為爺爺充饑而準備、這時,大爺養的那只小黑貓不停的叫著,我壹聽到如果有貓跳的話,棺材裏的爺爺可能會爬起來。當時我嚇壞了,於是拿上壹個背篼,翻轉來,把可憐的貓囚禁在背篼裏。
幾位道士來了,都是些與蔣道士有關的人。其實在我看來,就是壹個十足的風水先生,替人看風水,做道場,超度亡魂等,賺取壹些可觀的收入。下午,幾位道士敲鑼打鼓在前面走著,我和親人們披麻戴孝跟在後面。道士們到了我家屋前不遠處的水井後,嘰裏呱啦的念著經,敲了壹陣鑼鼓後就原路返回。
門前方不遠處,插著幾根高高的竹竿,竹上系著壹張白色的旗幡,在風的吹拂下麻木的看著壹群群吊喪的人。每來壹個人,親人們必親自迎接,並單腳下跪,以示感謝。來奔喪的人多半都是親友和鄰裏,送完禮後,就各自散去。當晚,道士開場,開始超度祭奠亡魂。主持的壹個道士剛已宣布開場後,壹只飛鳥直撲大門而來,停在大爺的肩上。之後,大家紛紛議論,認為是奶奶的化身。我在心裏暗自嘀咕:難道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鬼神嗎?
樓下的大廳被設成了壹個簡單的靈堂,上面放著壹些繪有各種菩薩的彩紙,桌上放著壹個用竹片和寫有爺爺名字的白紙做成的靈牌,靈牌前插著三根冒煙的香和三根流著淚的蠟燭。幾個道士妳敲下鼓,我打會兒鑼,然後嘴裏呢喃著經語,好不熱鬧。我站在親人們中間,按著道士的旨意該下跪的時候下跪,該作揖的時候作揖。片刻之後,道士示意放壹串鞭炮,在鐵鍋裏燒上壹籮筐的冥紙,像這樣鬧騰過好壹陣子後,大家才有歇息喘氣的功夫。
那時正值夏天,酷熱難耐。爸爸租來壹個冰凍的儀器,把爺爺的遺體放在上面,冰凍了好幾天。之後把所有的都準備好了之後,才請來那些道士。開場後的第二天,鄰裏鄉親都放下手中的活,來我家幫忙,有的洗菜,有的做飯,忙的暈頭轉向。就在吃完飯後,大家閑聊中,壹位姓謝的表叔開起玩笑說,不如把大爺養的那頭母豬殺了準備筵席。恰巧,大爺正好聽見了,於是不顧別人感受的大聲地罵了起來,親人們都在旁邊勸慰起來。結果,那位表叔郁悶而去,大爺在家人的討論會上也不忘拿出這件事罵了好壹陣子...
當晚,門外寬闊的壩子裏擺上了兩張八仙桌,隔了壹段距離,兩張桌子上面又搭上了壹張八仙桌,桌子的桌子周圍也搭上幾張幾張長木凳,每張凳上點上兩根白蠟燭,幾炷香,然後道士們扭著屁股邊敲鑼打鼓邊念經,引領著親友們在桌子下穿來穿去,有時也以順時針繞著桌子轉圈,有時也逆時針繞著桌子轉圈,弄得大家分不清東南西北了。其中特別值得壹提的是,那些道士做出的怪樣子甚是滑稽可笑,不時引來圍觀人的笑聲。這些笑聲是如此的不適時宜,我個人看來是壹種傷悲中的極端嘲笑,是對死者的不尊重。
八仙桌和長凳上的蠟燭和香在燃燒著,冥冥之火開辟出了壹塊空地,鄰裏鄉親就站在周圍。有的在談笑著,有的談論著爺爺身前的事跡,而有的只是在聊聊家常。這些人多半都是些中年婦女,年輕人很少,大多數都出外打工,掙錢養家糊口去了。我傻楞楞的站在人群,麻木的看著這壹切的發生。在我的生命裏,這是第二次親人的離去。第壹次是母親的奶奶的仙逝,那時,大約只有五六歲,不僅對母親的奶奶沒有感情,更不明白生死怎麽回事,只是像在爺爺的葬禮上壹樣僵立在旁邊,保持著無知的沈默和麻木的淡漠。
晚上,爺已深,橙黃色的燈光引來了無數的飛蛾,有大的有小的,不停的圍繞著燈光飛舞,有的被滾燙的燈燙死,有的躲在壹旁笑看這場可笑的超度。壹次次的嘗試,壹次次的失敗,飛蛾們相繼落在地上孤單的死去,但卻是沒有遺憾的死去。不像爺爺,臨死前也還惦記著單身的爺爺,他在為沒有為大爺討上媳婦而自責,內疚。這是爺爺的遺憾,所以在生前,爺爺和大爺呆在壹起,經常被大爺辱罵。但他從來不發壹言,只是沈默,也許沈默是他面對現實最好的方式。
圍觀的人漸漸散去,累了壹天的親人們也相繼睡去。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灑下的陽光沒有壹絲悲戚。拂曉前,大家都起了床,幫忙的鄉親們也來了。道士們又敲起鑼,打著鼓,念了壹會經,幾個鄉裏健壯的大漢擡著棺材到了離家不遠的後山坡,在那個早已挖好的坑前停了下來。在挖坑之前,風水先生先看好壹塊地,但挖下之後,挖到了骨頭和瓦片,於是另外換了壹個風水稍次的地。在落棺前,道士說在坑裏抓些泥土,放在床下,算是對爺爺的紀念。我和二堂姐像小猴子壹樣跳下坑,信手抓了壹些散碎的泥土兜在懷裏。把爺爺埋葬後,我把泥土放在壹個塑料袋裏,扔在床下,後來就不知去向,多半是被當垃圾掃了出去。
墳坑前,圍滿了二三十個人,幾個大漢小心的把棺材放進坑洞裏後,親人們壹人抓了壹把土撒在還散發著木香的棺材上,之後,在幾把鐵鏟的忙活下,壹座新的墳墓便座立在那兒。這是爺爺的新家,爺爺將永遠的躺在這兒,以另壹種方式在另壹個世界繼續存在著。
中午,吃完大餐後,開始焚燒爺爺的冥房。冥房是壹座三層樓的別墅,是用竹片和繪有圖案的紙做成的。爺爺的冥房看起來也沒什麽,跟我以前在別家見過的壹樣。尖尖的房頂,有點像明清時的建築風格。奇的是,房裏有電視,有屏風,有侍女...我暗自感概,這些都是虛榮,壹陣火後,什麽也沒有,就如爺爺的人身,壹身皮囊將在黃土裏腐爛成泥,壹幅枯骨也將在我們的思念中碎為塵土。
爺爺的善後事結束後,鄰裏鄉親各自離去,只剩下壹些與爺爺有血緣關系的至親。當時,幾個道士離去時,體容姐姐還來對那幾個道士說了句刻薄的話,意思說是別再回來。當然,誰會歡迎道士回來,這可是壹大禁忌。
嬢嬢等人走了後,突然從喧鬧中壹下子回到安靜的我有些受不了,心裏有股莫名的說失落,似乎人生就是人走茶涼後感動。感動,為誰呢?我不知道,可能是活在另壹個世界的爺爺,也可能是從未謀面的奶奶。
大爺坐在,我家的門檻上,在與七爺和爸爸的交談中竟然哭了起來。在這之前,我以為大爺是個十足的不孝子,但在那些晶瑩剔透的眼淚中,我看到了他隱藏在心底的那份情,就像我壹樣,不善於表達,所以從不把感情通過眼淚來表達。我壹直在猜測,也許在我的冷漠的表情下,我還是愛著爺爺的。盡管他沒有留給我什麽?至少他讓我知道,我還有個爺爺,有壹個善良老實的爺爺,我以他為榮。
爺爺走後,爸爸好壹段日子都是悶悶不樂的,我知道他還沈痛在爺爺的離去中。
幾日過去,按照鄉俗,要在爺爺離去的那間屋灑下草灰,放上兩個雞蛋和壹碗酒,等待爺爺的陰魂在晚上回來享用。那晚,我們壹家四口都跑在七爺的家裏,給爺爺留壹個安靜的空屋。第二天,我們急匆匆的打開門,看見地上有些坑窪,極像牲畜的腳印,有雞鴨的腳印,其它的我就不知道了。那時,我在懷疑,這些動物真的是陪著爺爺重遊故地嗎?也許,它們應該是地府得誌的牲口,所以才押著爺爺回到了他短暫人生的終點。
我很難猜測爺爺當時回到生命終結的小屋時,心裏是怎麽想的,他是不是也懷有壹些眷戀,依依不舍的離去?既然他無奈,那為什麽我看不見他的背影,難道是他走得太快了嗎?
我不能忘記,自三歲時明白人終有壹天會死時,我的心裏是多麽的失落,當時竟然生出人早晚會死,還不如早死早超生。我猜測,我心靈的脆弱就是在那個念頭產生時萌發的,現在已經茁壯成長,開始威脅到我的生命。如若不信,妳可俯身貼耳,聽聽黃土的心跳聲如果妳與沈睡在黃土裏的先輩們有緣,妳也許會聽見他們的呼喚聲,呼喚這片寬闊的土地,呼喚這裏的壹草壹木,呼喚著生活在黃土上的壹切生靈。
爺爺的遺像還掛在大廳的正中,每次回家時,映入眼簾總是爺爺和藹的笑臉,是那麽的慈祥,那麽的慈愛。是的,爺爺在對著我笑,他臉上的笑靨千秋不老,就像我眼裏的世界壹樣,以壹種神秘的方式存在著,沒有生老病死,沒有喜怒哀樂,只有若有若無的深切呼喚聲。既然這個世界在呼喚,那麽是不是意味著那片孕育了我思想和記憶的黃土已經入睡,或者是安靜的培養著草木,把每壹片綠葉和每壹朵鮮花滋潤到極致,讓它們去詮釋生命的意義。
爺爺離去的這九年多,我壹直相信黃土是有生命的,就像它的呼喚聲壹樣,渾厚深切,裊繞在群山間,永不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