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紅高粱》和《檀香刑》為例。
莫言的家鄉是山東省高密縣,他在那裏生活了二十多年。自小說《白狗庵》首次出現“高密東北鄉”的概念以來,他以“高密東北鄉”為背景創作了壹系列小說,其中中篇小說《紅高粱》和小說《檀香刑》影響最大,思想藝術成就最高。這兩部小說從對過去時態的回顧中窺探、展示和審視了我們民族的文化和心理世界。小說中的人物有正邪之分,有官有匪,有貴賤之分,愛恨分明,敢作敢為,充分顯示了民間人物的豐富性和復雜性。陳思和將莫言作品中的民間描述為“藏惡容惡”。在藝術上,莫言以其詭譎多變的風格和冷漠、粗獷、細膩、華麗的描寫給人以全新的陌生感和驚奇感,給人以震撼人心的悲劇之美。
民間表達的新領域
民間是壹個豐富而復雜的概念。本文中的民俗主要是指當地的民俗。20世紀中國作家的民間表達大致經歷了這樣壹個發展過程:20世紀初魯迅的批判、啟蒙與反思,沈從文的贊美與回歸,蕭紅的東北悲情與關懷,20世紀中期趙樹理對民間通俗化的描述與展示,新時期作家對批判主題的審視、闡釋與重構。其中,莫言在開拓民間表達的深度和廣度方面做出了卓有成效的努力和探索。
在與大江健三郎題為《尋找紅高粱的故鄉》的對話中,莫言宣稱:“我覺得我的‘高密東北鄉’應該是壹個開放的概念,而不是封閉的概念;應該是文學概念,而不是地理概念。”莫言的小說建構了壹個充滿生機和野性的鄉村世界——高密東北鄉,對民眾進行審美化的表達和批判,從而探尋生命的本質和本真意義。繼魯迅之後,沈從文無疑是民間表達的集大成者。他筆下的“湘西世界”充滿了人性之美、人情之美,蘊含著人類生命形態不同於現代文明的健全和諧境界的詩意展開。《湘西世界》是民間表達中的詩畫。田園情調的湘西世界,與五四以來形成的鄉土文學傳統完全不同,或表現壓迫與不公,或批判愚昧落後,挖掘民族精神創傷。它用“夢想”和“真實”構成的文學圖景與現實生活進行對比,引導人們從對比中認識“這個民族過去的偉大和現在的墮落”。這是沈從文對新文學的獨特貢獻。
作者認為沈從文和莫言分別借助“湘西世界”和“高密東北鄉”這兩個地理/文化概念,對我們民族的文化、心理、生活和精神進行了重新審視、認識和重構。就目的而言,它們有相同的壹面;在藝術表現上,他們大相徑庭,甚至有相反的壹面。在題材選擇上,沈從文不想寫“壹灘血壹把淚”之類的故事,而更喜歡用微笑表達痛苦和悲傷,淡化情節,風格清新悠遠。莫言的《紅高粱》和《檀香刑》充滿了暴力和血腥,寫下了震撼人心的悲劇,風格張揚濃烈,語言誇張,想象豐富。
沈從文和莫言的藝術風格可以用壹組詞來概括:田園/貓腔。
《貓的聲音》是《檀香刑》中描寫的高密東北特有的地方戲。它的歌聲復雜和諧,夾雜著悲喜,蘊含著來自民間的原始活力和激情。
莫言的小說充分展示了對傳統審美方式、表達方式和悲劇性審美原則的顛覆,並大量運用反諷、黑色幽默等手法,給人以新穎而豐富的審美意蘊。《紅高粱》中的余占鰲和《檀香刑》中的孫兵都不是典型意義上的“抗日英雄”和“抗德英雄”,比如余占鰲的土匪習氣,他是“最美最醜,最超脫最世俗,最聖潔最汙穢,最英雄最混蛋”;另壹個例子是孫兵,他最初的反德動機是德國的鐵路建設會破壞風水。組建農民軍時自稱嶽飛轉世,分封將軍。打架的時候,他念咒,故作神秘。莫言刻意背離了傳統塑造典型正面人物的方法和審美原則,而是讓他們停留在真實的農民心態中,充滿了生活的原色,使他們呈現出壹個看似未經雕琢的人物原型。
《紅高粱》和《檀香刑》都是悲劇,但它們不同於傳統的悲劇美學原則,不是為了喚起人們的“悲憫”和“崇高”感,而是借助反諷和黑色幽默,將讀者引入壹個清新廣闊的悲劇審美空間。“黑色幽默”是20世紀60年代流行於美國的壹種現代主義小說體裁。它是壹種以喜劇形式表現悲劇性內容的文學方法,具有“反英雄”的人物和“反小說”的結構,被西方批評家稱為“絞刑架下的幽默”。用“絞刑架下的幽默”這個詞來概括莫言兩部小說的幽默特色是恰當的。例如,孫兵在被拷打的囚車前對所有村民唱了《貓談》:
我穿著蟒蛇袍,戴著小金帽~ ~我也是搖搖晃晃的,腰間還系著玉帶~ ~妳看那壹小群豬狗。誰敢踢我孫子的腳~ ~
這和阿q被砍頭時想唱“用鋼鞭打妳”有點像。但是,在莫言的民間敘事中,孫是愚昧可笑還是慷慨赴死,包含著更為復雜的內涵,因為莫言的民間敘事本身就是多元化的。
又如,縣令吉姆擔心行刑中的失誤,命令趙佳父子在袁世凱和德軍司令克勞德面前,用壹頭黑豬演示檀香刑。孫兵的女兒媚娘目睹了這壹幕,想象出父親被折磨的貓腔:
鑼鼓在尖銳的風中敲打著,貓在拉離葛東。黑豬毛上有烏木橛子,公公和小賈追豬成小旋風。山東巡撫袁世凱被黑豬咬斷了腿,血在地上滴著。德軍指揮官克勞德被黑豬咬傷,倒地呻吟。這真是壹大樂事,除了兩次大災難。突然,雷聲從天上變成了地上。袁世凱的腿沒事,克勞德的腿全胖了,他們坐在椅子上。在舞臺中間,黑豬突然變成了我的父親老孫兵,被罰了地上的那堆...
在壹只黑豬身上演示非常嚴肅的處決,這本身就很可笑。再加上媚娘的這句歌詞,真實、空洞、哀怨、可恨,讓人哭笑不得,達到了“含淚諷刺”的效果。
諷刺和嘲諷也是莫言最常用的手法之壹。寫在最差的地方,筆往往會轉到壹個高峰,把讀者帶入壹個看似“尷尬”的境地,給人更廣闊的想象世界和更復雜的感受空間。比如寫到趙嘉玲在俘虜後面:“他手腕壹抖,小刀子閃著銀光,刀尖上粘著的那塊肉像炮彈壹樣飛了起來,飛到很高的地方,然後落下來,像壹個沈甸甸的鳥糞,落在壹個黑臉士兵的頭上。那個士兵尖叫起來,好像壹塊磚頭砸在他頭上,他的身體在顫抖。”再比如《紅高粱》裏孫武剝羅漢大爺皮時的描述,“壹股褐色的尿從他兩腿間噴出來”“我父親看見大爺的耳朵蒼白好看,瓷盤的響聲更大了”。總之,莫言的悲劇打破了大壹統悲劇的美學觀念,開辟了民間表達的新境界,促進了民間表達的演變和發展。
獨特的敘事風格
小說是敘事的藝術,在這方面,莫言是壹個積極的探索者。他的小說受到福克納意識流和馬爾克斯敘事模式的影響。在《檀香刑》的後記中,莫言說:“檀香刑是我創作過程中的壹次有意識的撤退,可惜我撤退得不夠。”從這句話可以看出,莫言早年努力走出西方現代主義的影響,充分發揮中國傳統小說的敘事特長,從而形成了自己的敘事特色。《檀香刑》在敘事中融入了民間說唱藝術,將西方現代文學手法與中國民間文學手法有機融合,在民族化的道路上前進了壹大步。
莫言的敘事特別註重感覺,以立體感覺的形式展開體驗和表達,構成整體的時空體驗。《紅高粱》和《檀香刑》基本都是以“我”的主觀視角敘述的。《紅高粱》講述了我爺爺余占鰲伏擊日寇,和我奶奶的愛情糾葛。檀香刑由三部分組成:鳳頭,豬肚,豹尾。《鳳凰頭》以敘述者自我敘述的方式展開情節,如眉姑娘的話語、趙佳的狂言、小賈的傻言、吉姆的恨聲等。《豹子的尾巴》也以講真話、講故事、唱歌、唱送別歌的形式展開敘事。中間的豬肚,看似是從客觀全知的角度寫的,其實是在用口述或者獨白的方式講述壹個傳奇。這種從“我”的主觀視角出發的敘述,便於敘述和描寫,打開了時空,自由隨性地表達了體驗,形成了壹種傾註的效果。在具體敘述中,作者有意強化作品中人物的感情,讓作品中的人和事在自己的感情中存在和行動;或者刻意營造壹種特殊的氛圍來釋放感情。莫言還結合了對光、色、形、聲、味、觸、味的感受和想象,將時間與空間、現實與幻想有機結合,準確表達了人物的內心世界。比如《紅高粱》裏,父親在伏擊的路上看到王臉上的血:
在他的臉頰上,有壹種深藍色的東西在流動。父親伸出手,摸了摸又粘又熱的液體。父親聞到了類似墨河淤泥的魚腥味,但比墨河的淤泥要清新得多。它蓋過了薄荷的清香和高粱的苦澀。它喚醒了父親日益逼近的記憶,連接著墨水河裏的淤泥,高粱下的黑土,永不消逝的過去和永不停留的現在。有時候,壹切都會吐出人血的味道。
壹種血腥味會引發父親的多重感受,將生命中的墨水河、高粱、黑土連接起來,將現實與過去有機融合,形成壹個時空的整體體驗,準確表達壹個少年在伏擊途中,在過於沈重的生死考驗來臨之前,極其復雜的心理。
另壹個例子是對“我的”祖母去世前的有些誇張的描述。藍天、白雲、紅高粱下,她看到“壹群白色的野鴿,從天而降”。然後,作者借助意識流手法,用詩意的語言描繪了這壹系列色彩斑斕的幻象,尤其是《紅高粱》的幻象。"他們呻吟著,扭動著,哭泣著,扭動著."空間、時間和描寫視角的不斷轉換,準確地描述了我奶奶對生活的熱愛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在《檀香刑》中,這種大段大段描寫感情的文字不再常見,取而代之的是更為簡潔的感情描寫。例如,當醫生檢查已被判刑多日的孫兵的傷勢時,他寫道:“當他細長的手指搖動木釘的兩端時,五顏六色的氣泡浮現,腐肉的氣味令人窒息,蒼蠅更加興奮,嗡嗡聲震耳欲聾。”這種情緒化的描述,讓拷問的爽到令人震撼。
《紅高粱》和《檀香刑》是十幾年前出版的,後者在敘事藝術上比前者更加成熟和進步,首先在敘事結構上,故事和情節展開。《檀香刑》避免了《紅高粱》的單聲部敘事,而是多聲部合奏,狗肉美人、縣令、劊子手、戲班師傅等各種人物以符合各自性格的浪、恨聲、狂、恨聲等形式進行敘事,客觀上形成壹個整體。《檀香刑》具有民族特色的結構劃分:鳳頭、豬肚、豹尾,第壹、三部采用的主觀視角,中間部分采用的全知視角,形成了主觀視角與全知視角的有機融合。在敘事風格和技巧上,由於各種人物相互對話,多角度表達,形成了敘事視角的多樣性和敘事內涵的豐富性,在風格統壹的前提下,敘事更加多變。此外,《檀香刑》將戲劇語言與小說語言融合,豐富和強化了悲劇效果。
現代主義技巧的應用
《紅高粱》和《檀香刑》本著現實主義精神,大量運用了象征、隱喻、暗示和轉喻等現代主義文學手法,增強了作品的表現力,深化了作品的內涵。莫言自己說:“沒有符號和意義的小說,是沒有水的湯。”
莫言的小說深受福克納和馬爾克斯的影響。他的《高密東北鄉》就像福克納的約克納帕法縣、馬爾克斯的馬孔多鎮壹樣充滿了象征和寓意。前面說過,莫言自己也說過高密東北鄉不應該是壹個地理概念,而是壹個文學概念。它是作家精神的故鄉。莫言還說:“所謂高密東北鄉疆域的拓展,不僅僅是地理、植被的豐富和增添,更是思維空間的拓展。這是我幾年前曾經提出過的,是壹個深刻的哲學命題。我心裏大概明白它的意思,但很難用清晰的語言表達出來(《尋找紅高粱的故鄉》)。可見,作者在使用“高密東北鄉”這壹概念時,包含了壹種意義和哲學命題,蘊含著深刻的思想內涵。可以說高密東北鄉是我們苦難民族的壹個縮影。壹首《紅高粱》有著無盡的含義,可以象征我們頑強的民族氣節和無盡的精神內核,可以指代對生活火熱狂野的激情,也可以象征愛情等等。”《紅高粱》和《檀香刑》分別寫了抗日和抗日,殖民侵略給高密東北鄉帶來了災難性的破壞。”國破家亡,同胞們趕緊起來,拿起刀槍,和鬼子打壹仗,保護自己的家鄉...“外敵入侵,家園被毀。連四十人的聾啞瘸腿隊“不知道伏擊是什麽滋味”都去打日本人了。作者在這裏想表達的其實是壹種堅定不屈的民族精神。在檀香刑中,統治者也加入了進來。他們相互勾結,殘酷壓榨人民。檀香刑是中國幾千年暴力文化的集中代表和象征。為什麽作者要費這麽大的勁去誇大壹種酷刑?刑罰越酷,統治者和侵略者越酷,人民的血淚就越深,民族精神就越強!
生活在東北高密鄉這片黑土地上的男男女女,大多有著無拘無束的叛逆性格。他們熱愛生活,熱愛家鄉,敢愛敢恨,同時在消滅暴力、抵禦外侮中保留了堅韌不屈的巨大生命潛力。莫言小說中的女性姓氏,如《紅高粱》中的“我奶奶”和《檀香刑》中的“孫梅娘”,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賢妻良母形象。他們敢於違抗傳統的道德約束,表現出旺盛的生命力。就連深陷金錢漩渦的縣長吉姆,也在殘酷的統治者和侵略者面前醒悟過來,在最後時刻親手殺死了孫兵,給德國開幕式蒙上了壹層陰影。同時,莫言也沒有回避這些人物野蠻、醜陋、愚昧的壹面。通過這些人物,作者對我們民族傳統的文化心理進行了有力的審視、批判和表達。
莫言在《檀香刑》後記中說,這本書裏有兩種聲音,壹種是火車的聲音,壹種是貓腔的聲音。火車的轟鳴象征著域外的現代文明。小說結尾,火車的轟鳴聲以絕對優勢淹沒了曾經盛極壹時的貓腔聲音,暗示了外來文明在近代中國封建社會強行推進的強大力量,展現了歷史不可阻擋的前進。值得壹提的是貓腔地方戲,它是民俗文化的代表,是高密東北鄉農民的情感和精神寄托,是民間抒情的存在方式。在貓叫般的歌聲中,寄托著人民對生活的熱情和理想。蘊含著民間的活力和原始的激情。《檀香刑》中,吉姆、孫兵、媚娘等眾多人物都表達了對貓腔的喜愛。貓腔班的師傅孫兵受盡折磨,高密東北鄉最後壹個貓腔班在德國鬼子的槍口下全軍覆沒。貓腔的徹底消失,暗示了民間文化和這片黑土地上的人們命運壹樣的困擾,也暗示了壹切充滿自由和活力的東西,包括文化乃至生命,都在封建統治者和外來侵略者的壓迫和摧殘下被無情地扼殺了。
總之,現代主義手法的運用豐富和深化了作品的思想和藝術內涵,增強了作品的表現力。
莫言的民間創作對當代文學的發展具有重要意義。在《檀香刑》的後記中,莫言寫道:“在對西方文學的借鑒已經壓倒了對民間文學的繼承的今天,《檀香刑》很可能是壹本不合適的書。《檀香刑》是我創作過程中有意識的撤退,可惜我撤退得不夠。”莫言還聲稱,他的創作是為了對抗當下那些富粉的偽“中產階級”。《檀香刑》借鑒民間文學是非常成功的。越是民族的東西,越是世界性的。除了《檀香刑》,近年來幾部重要小說的成功,如《白鹿原》、《塵埃落定》,都說明了“民間”在創作中的重要地位和作用。
毋庸置疑,新生代文學在個性塑造和生存表達方面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同時也存在明顯的不足。新生代文學大多以當下的都市生活為背景,敘事態度是現在時。它試圖以大眾的眼光來表現其對物質主義和時尚的迎合,大多是竊竊私語和現實的懲罰,充斥著大量的欲望符號,文學日益成為壹種消費需求。敘事的個性化和瑣碎化,審美意義和合理性的不足和缺失,自我重復和模式化的傾向,小資情調和頹廢氣息...當下,文學呈現出前所未有的輕與弱。針對當代文學,尤其是新生代文學中缺乏本質性的東西,陳曉明指出:“我們稱之為文學的是什麽?就是呼喚文學的審美品質。”他進壹步指出,這種“審美品質”包括對人物命運的關註、思想情感的暗示、對生活層面的探索力度和語言的表現力四個方面。莫言在《紅高粱》和《檀香刑》中呼喚文學審美品質的回歸,在思想和藝術上的成功探索,對當代小說的創作和發展具有重要意義。